《丁年》:“郭外矶头放钓船,烟波浩荡已忘筌。横江归去晋桃叶,隔水空啼蜀杜鹃。解甲情思穿甲帐,零丁诗卷补丁年。听风吹得青山雨,鱼上高枝鸟入川。”
看过渔家打鱼,看起来很美,近前了,就知道这谋生的生活,很辛苦。后来读了海明威的《老人与海》,被震撼了。人和鱼的搏斗,有时很公平。在大海里,人和鱼都竭尽了自己的能力,最后,人的凯旋和鱼的牺牲,同等壮丽。至于狭义的钓鱼,即使是放空了心情,求一次凯旋,也意思不大。柳宗元器量大,写过“独钓寒江雪”这样的话,可惜,他说的已不是钓鱼了。
我写的放钓船,自然也不是。我没这么钓过鱼,我写它,只是因为我喜欢画钓船。画里有了船,就可以出现城郭、矶头,还有岸边树、江中烟波。借过了垂钓之名,也就忘了垂钓之实。甚至画外的垂钓人,人海里的事儿,书本里的事儿,早已充塞于心,还能有多少悲欣与鱼儿计较?再说,和鱼儿不公平的交手,也不是读书人所为。
烟波浩荡的地方,不只是鱼的所在,也是人的所在。横江来去的,晋代有过美人桃叶,她是王献之的知音。好些天,王献之在江边迎接她回来。到今天,乌衣巷边,还有个名叫桃叶的渡口。隔着水啼叫的,还有西蜀时的杜鹃鸟。杜鹃鸟有好多名字,子规、杜宇、谢豹,还有望帝。望帝,是说杜鹃鸟是蜀帝变的。“望帝春心托杜鹃”,李商隐这么写过。也就两个例子,人儿涌进了不少。可见烟波浩荡里,人烟必然无数。
老是说钓船,其实是人老了。我们这代人更像是士兵。报纸上说起事来,总是说“打好这一仗”、“新的战役”、“阶段性胜利”之类的话。所以人老了,忆及往事,写起诗来,先想到的,也该是战时的甲帐。
这样写诗,自然也感觉零丁起来,至少是诗的内容零丁了起来。离开了甲帐的士兵,还能有什么英雄气?所以日后的诗卷,还得补上壮年时的豪情。譬如陆游、辛弃疾,解甲之后的诗卷里,记了许多梦,怀过许多旧。辛弃疾几乎是少年时候,单骑踏破敌垒,取人首级。陆游呢?竟是历来诗人中,唯一杀过虎的人。晚年的诗卷里,补上这般壮丽的过去,最可以安置自己不屈的心。青春无悔,每个人的生命,总有过尊严。无悔和尊严,总是最好的诗,总该补进平生的诗卷里。
在钓船上,江风吹过、山雨飘落的感觉,真真切切。这会儿,人和鱼和鸟,没什么差别。人低到尘埃里,不免尘埃扑面,到底还是尘中之人。人低到江面上、水面上,就不同了。人就像鱼和鸟了。贴着水面,远远看去,只见杂树、繁花、渚石,和江流,水天连成一片。鱼和鸟呢?也看见了,看见鱼儿跃过枝头,还看见鸟儿擦过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