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早,一到夏天,老家南通农村的乡亲都是用藿香来冲茶止渴。藿香味辛,性温,快气、和中、避秽,有祛湿、治感冒暑热之功能,堪比有钱的城里人喝绿茶,我家自然也不例外。儿时,外婆家院子的墙旮旯就长着一丛密密匝匝的藿香,但不知为什么,我一闻到藿香味,就认定是药,大人怎么哄怎么骗都不肯尝一口。一天,我正蹲在藿香边上挖蚯蚓玩,突然村口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狗吠和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外婆断定鬼子进了村。逃是来不及的,她拨开藿香枝干,一把将我推到里面躲了起来。那天本来天气就热,加上害怕,我感觉喉咙里又干又苦,嚷着要喝茶,可外婆哪敢离开我半步?情急之下,她摘了几片藿香叶子一撕两半塞进我嘴里,轻声命令我嚼嚼碎咽下去。或许因为紧张,我竟忘了它的“药味”,几下一嚼,不仅喉咙里舒服了,还感觉浑身一丝丝凉爽适意……
那天的事颇有点意外,原来是几条野狗闯进了村,家狗们冲上去厮杀,大人们起哄喧闹,让不知情的外婆虚惊了一场。不过,经过这次“试吃”,我倒是喜欢藿香了。夏天的早晨,外婆一早就将几大把洗干净的藿香叶子泡进煮沸的天水里,等凉透后,用瓢舀到几只大饭碗和茶壶里浸在井水里镇着,留给家里人喝。我顽皮,出汗多,不消半天能喝光几大碗,外婆常常抚摸着我的小肚子戏谑地说里面长满了藿香。而锅里多下来的藿香茶,母亲会帮外婆拎到村头河边的皂荚树下,那儿有个供路人歇脚的凉棚,村里的婆婆们轮流坐在长凳上做针线唠家常。有外村的人走过,或者箍桶的、补锅的、讨饭的走累了,她们会递一碗藿香茶到人家手里……长大了我才知道,白天,婆婆们就在这里设岗放哨,一旦发现鬼子的动向,就及时发出暗号,通知村里的年轻妇女和儿童赶快躲起来。我还真没想到,当年,这藿香还为抗日做过贡献哩。
后来,舅舅把我们一家接到上海生活,隔年,就有亲戚来报信,说家里的老宅被鬼子的迫击炮弹炸了,那丛藿香的地方变成一个大坑……
十年前,我办完退休手续的第二天,就买了车票回老家乡下寻找童年的踪迹。家乡已今非昔比,但在村头原来那棵皂荚树的地方,我惊喜地发现了一丛长势蓬勃的藿香。顺手摘了两片嫩绿的叶子,一撕两半放进嘴里急不可耐地咀嚼起来,瞬间,那儿时的味道汨汨流遍了全身……
按照亲戚的指点,回沪时,我挖了几株枝干粗壮的,带回家栽进花盆后放在阳台上,时常浇点淘米的水、煮虾的汤,没多少日子,它根部就蹿出许多孳生枝干,适时分盆后,都长得郁郁葱葱。一到夏天,我都用藿香泡茶喝,那些高温天,竟毫无倦怠之意。每每傍晚时分,浴罢,斜躺在竹椅上,沐着丝丝凉风,品着清清藿香茶,脑中回放着儿时的记忆,那“半入松风,半入丁香味”的快感会怡然与我相伴。女儿更是“识得此中滋味,觅来无限清凉”,每次来总摘些新鲜的藿香叶回去,放在办公室的冰箱里,犯困时,随手拿几片出来冲茶喝,立马神清气爽起来。时常冲满一大壶,自己还没喝上几口,就被叽叽喳喳的姑娘们分享个壶底朝天。为此,还装神秘地告诉我,她的闺蜜们也都记着我的好哩。我听得心里热乎乎的,托她向丫头们承诺:等她们一个个都有“家”了,我为她们每人都种一盆藿香……电话那头传来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如藿香,让我享受着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