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新近出版的《沈寂人物琐忆》,是对著名作家沈寂先生的最好纪念。近代以来,善写老上海的人情、世风、逸事、掌故的,主要有两位大家:一位是写《春申旧闻》的陈定山,另一位就是号称“掌故大王”的郑逸梅。陈、郑两位对于老上海的历史故事、掌故传说了如指掌,注重搜集整理,娓娓道来。在笔者看来,在他们之后,能与之媲美的当代作家,大概要算沈寂了。沈寂交游甚广、经历丰富,他叙述旧事,臧否人物,往往精妙绝伦,一语中的。
沈寂成名于上海孤岛时期。上世纪40年代初,还在复旦大学上海补习班读书的沈寂,将自己的处女作、短篇小说《盗马贼》投寄给《万象》杂志,得到了《万象》主编、著名作家柯灵的赏识,从此步入文坛。与他几乎同时,同样得到柯灵提携的张爱玲,也在文坛上崭露头角。不过,在一次有关张爱玲小说集《传奇》的“集评茶会”上,年少气盛的沈寂批评张爱玲小说人物有点“变态心理”,引起张爱玲的不悦。后来因他人打圆场,沈寂去过张爱玲在爱丁顿公寓(今常德路常德公寓)的家。正因为沈寂与张爱玲有过交集,又熟悉孤岛风云,李安在导演电影《色戒》时,曾盛邀沈寂担任“史实顾问”。
作为小说家,沈寂曾发表各类小说40余篇,最为我推崇的,是他上世纪80年代在新民晚报上连载的长篇小说《大亨》。《大亨》虽以黄金荣等“海上闻人”为原型,但在整部作品中,沈寂兼写老上海的人物、世情、风俗、事略,笔锋所及,如数家珍。通过描写“大亨”,勾勒了一部近代上海的历史——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凄风苦雨,是绝不可能有如此力透纸背的笔力的。难怪著名画家华君武在读了《大亨》后会给沈寂写信:“我不认识你,猜你是个老先生,因为写上海社会如此手笔不凡,非后生可及。但老先生记事能如此精到?好像又是个中年人……”
与陈定山和郑逸梅不同的是,陈、郑两位大家的不少掌故叙述并非自己亲历亲为,而是对故实和传说的概括和梳理;唯有沈寂,绝大部分的“琐忆”几乎都有“我”的参与,无论是自己仰慕的作家徐訏、柯灵,还是好友董鼎山、王殊,他都写得亲切感人。因为长期在电影厂工作,他写的影人旧事也鲜活灵动,栩栩如生。
作为小说家和电影编剧,沈寂的人物琐忆,常有细节刻画和场景描写。比如他写“初见冬皇”,1949年沈寂在香港,很想一睹京剧名伶孟小冬的风采,便随友人拜访杜府。沈寂等人到达杜府后,杜月笙“凌厉的目光朝我瞥视”,“我随即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上海的严先生要我向你问好!’”这一句话,却惊动了杜月笙,“他居然撑起病弱的身体,恭敬地回复我:严先生可好?”然后,“欣然拍掌,招呼女佣:‘禀告孟老板,上海来贵客要见她!’”不多时,“孟小冬轻步走到门前,一个光彩绚丽的‘亮相’……”这一段,把蛰居港岛的杜月笙、孟小冬写活了——寥寥几笔,杜月笙病弱、狐疑和观望的生活状态纤毫毕露。还有一个段落,写某日与作家徐訏在九龙香岛酒店喝咖啡聊天,邻座有一男一女,“徐訏和男的点头招呼”。正当交谈甚浓时,“突然闯进来一个汉子,拔出手枪,‘啪’的一声,一道红光从我和徐訏之间闪过,我吓得仰面跌倒。”原来,那“男的”是原浙江省主席黄绍竑,因倾向新社会,国民党专派特务前来刺杀,受此惊扰,黄绍竑当晚就飞回北京……这些细节,因为都有“我”在现场,使读者读起来有身临其境的戏剧性和画面感。
去年5月,沈寂先生因病去世,他将写未写的不少海上故事就此中断。好在他生前留下了大量与上海有关的文字,值得后人细细品味,其中,《沈寂人物琐忆》就是一部浓缩的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