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背有点驼,走起路来有点倾斜,但尚未成类陈村自喻的“弯人”,这都不影响他赶路的步速:迈大步,且快。与他的老人年龄不相称。他的腋下永远夹着一只黑色的皮包:这里几乎装着他的全部:来稿、自稿、退稿;杂志、书……文学艺术界都知晓他的大名;从上一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到八十年代,他先后创办了声名显赫的《大众电影》《文汇月刊》《中国电影时报》(后改为《文汇电影时报》)。
他于我,有知遇之恩。上一世纪七十年代我做了七年“夜猫子”,夜班编辑几乎与世隔绝。八十年代初《文汇月刊》创办,我开始在他手下当“学徒”,跟着他在文化界跑稿子,有幸面见了一些“泰斗式”人物:夏衍、钱锺书、沈从文、冰心、陈荒煤、阳翰笙……我的第一本小书:《中外诗话》就是在他和他夫人姚芳藻的关照下出版的。文学青年的第一个春梦,其欣喜之情可想而知。那时我住贵州路,他住凤阳路,一条马路之隔,我是他家的常客。看着他家的一子一女从红领巾到做父亲、母亲,直到现在他的子女的子女成大学生。
在我的心目中,他象一个小孩子,有小孩子脾气,爱哭。也许因为太熟,走处太近,我与他就没大没小,说话随便,有一次闯了祸,那时报社里一人发一张躺椅供大家午睡,我与他头背头的瞎聊,他说某某人文学上无啥成就居然当上了作协的“理事”,他为自己没选上而愤愤不平,我说:某某人不管怎样还出过几本书,而你呢?(以书认功,差矣,足见当年吾之幼稚)没想到我的信口一言剌痛了他的内肋,惹得他立时跳了起来,大叫大哭。弄得我一时也慌了神。后来我在民主生活会上作了一点自我批评,重归平静。
他重名,但不重利。不重利的重名未必是坏事。他对那些不理事的挂名“理事”很在意。有一次在北京开作协代表大会,他依然没能“理事”,当众大哭,声嘶力竭:“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名比命还重,就象是托儿所的孩童,脸上没被老师贴上红星;一年级的小学生没被老师挂上绿领巾。现在想来也可理解,我也为他鸣不平,一个长期忠心耿耿于事业、且有贡献的人,不给他应有的名份,反而遭受不公正的待遇。五七年戴了“右派”帽子发配到边疆去看葡萄园,人饿得连活的青蛙也吃,他却没吃过一颗葡萄。那些会溜须、会迎合的人,却“名”上青云,不理事的人却多重“理事”,他一个能认真理事的人却遥遥不可“理事”,于理何在?何公之有?
他的晚年是在医院的病榻上度过的,停止了走南奔北的快捷的脚步,甚至停止了思想。如火焰般炽热的激情与动力,消失殆尽,犹如风中的残烛。他似乎得了“自闭症”,见了平素最熟的人也不说话。几年前,我与姚芳藻一起去看望张瑞芳老师,瑞芳老师说:“这个梅朵怎么搞的,我去看他也不说话。”但也有例外,若有友人与他谈及当年的《文汇月刊》等,他的目光依然会发出亮光,话也比平时多。
一年一度春风暖,又到了梅花飘香朵朵开的季节。老梅已经离开我们一年了。远去的背影若隐若现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谨以此小文作我的心香一瓣:我脱帽,我鞠躬,向我尊敬的长者深深的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