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场合,一个预计会遇见许多熟识的人的场合,我遇见了许多应该是熟识的人,可我总是等待对方招呼我,不是因为矜持。我想我从来做不到矜持,是因为我刚开了白内障,视力出乎意外地提高了,回到了遥远的童年。我不敢认我原本熟识的那些人。他们的容颜和我一直记得的不一样。我记得他们的,更多是音容笑貌,这音容笑貌像浅浮雕那样,朦胧甚至梦幻。这一刻不一样了。所有的容颜回到了真实,无论阳光还是沧桑都很真切。这让我吃惊。人的容颜其实是这样的。非常美。医生许诺我可以恢复不少视力的时候,我曾玩笑说,在我的世界里,是否会因此减少或消除许多美女俊男呢?这一刻我明白了,其实不管是少年还是盛年还是老人,人的容颜永远很美。作为万物之灵长,人并非浪得虚名。人具有伟大的欢乐和悲伤,最多承载这种欢乐和悲伤的人的容颜,自然美得无与伦比。
只如初见。只如初见的首先是自己。眼前清晰的世界和童年一样。差不多五十年了,家国的变迁也难以估量,何况一个人。五十年是怎么过来的,是不是还可以回到从前?记得自己初写的几篇有点像样的散文。里面写到洞庭东山,好像是说桔子“黄昏中满山看去,就像是满山点亮的灯”,写到天没亮去爬虞山,说言子墓的牌坊“像一匹熟睡的马”。五十年间眼睛很模糊,所有的看法也就不乏模糊了。看书也不容易,也就翻翻。没一本书是看完的。这好像也不错。看书的时候,眼睛不时要休息一会儿。这当口,就把好不容易看到的文字换成记忆,还使劲想记得的句子,直到想到岔路上。强记比不得博学,可人生有一些文字记忆,可能也够用了。想到岔路上了,那儿还真有些别人不知的好风景。朦胧的世界离艺术近。也就喜欢琴棋书画。是朦胧文字里感觉出来的琴棋书画。感动于高山流水,迷蒙的眼前可以有梁尘踊跃的琴音。那棋呢?实在忘不了烂柯山。静夜想象,甚至可以见出缤纷的桐花和云子。书法是太喜欢了,于是自己写,饱含着墨的长锋笔顺势写去,碰不碰到纸不管它了。也画画,也是很勇敢地画去,哪一笔算画完了,靠的还是朦胧感觉。现在,什么都感觉好奇怪。桔子怎么是灯、牌坊怎么是马呢?伯牙的琴、王质的斧子该是什么样?还有,只如初见我的字我的画。这字这画怎么是我写我画的呢?至此冷汗一身,五十年竟换来冷汗一身。
只如初见。最吃惊的是和人的只如初见。也许我该庆幸。五十年的朦胧岁月让我更多看到的是人间的温文和长情。很少人会对一个近乎盲者的人计较什么。一个近乎盲者的人也可能没有多余的心力,在人间计较许多。就像如梦醒来。这一刻,和这么多原本熟识的人,只如初见。吃惊之余,我想起了一位前辈,他描写说“这世界铁石心肠”。这描写我一直以为是一种文学想象。现在我清晰地面对世界。这世界的心肠是不是真的冰冷如铁石呢?我依然希望这是一种文学想象。何况在我重新面对熟识的人们的时候,我感觉到的还是人间的温文和长情。只如初见,是纳兰性德的词句。评论家说,纳兰为情而生,实在不宜活在人间。我以为这话说过头了。如我,只如初见,我感觉这世界这人间温情饱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