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桃红柳绿、莺飞草长的时节,因为《父亲与民国》和《台湾岁月》两册书,我又随白老师去了趟桂林。白先勇的小说《玉卿嫂》《花桥荣记》等,背景均设在桂林,足见其浓烈的桑梓之情。我们下榻的榕湖宾馆为“白公馆”旧址。白老师告知,这里过去称“西湖庄”,湖中央的荷花丛里常会有一群黑压压的水鸟掠过水面,翩然飞去。周围是一片绿油油的桔树林,一只只金球垂挂在树枝上,迎风招展。采摘桔子是他与兄弟姐妹们最大的乐趣。原有小楼曾毁于日寇战火,现在看到的乃战后重建,但楼前那对斑驳的石狮子却仍是旧物,左右两侧的参天大树如今只剩孤零零的一株,俯视人间沧桑。睹物思人,白老师喃喃自语道:“树犹如此啊!”不一会儿,当地朋友便送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桂林米粉。那如玉般的粉条,浇上秘制卤汁,铺上数片薄薄牛肉,再撒上酥脆的花生米、小葱花、红辣椒、酸豆角、刀拍蒜瓣,真可谓色香味俱佳,吃完后仍齿颊留香。据悉,白老师每次返乡,一日三餐均以米粉犒赏自己,用他的话来说,那是“乡愁引起的原始性饥渴。”“我常听人夸耀云南的‘过桥米线’,那是说外行话,‘过桥米线’和‘桂林米粉’相比,还差得远着哩。”
次日清晨,我们驱车前往距离城区三十多公里的临桂县,白家老宅就在那里。那是一座青砖高墙大院,院内亭台楼阁,水井鱼池,一应俱全。整个建筑背靠青山,气象万千,周围稻田阡陌,屋舍俨然,有鸡犬之声相闻,宛若五陵仙境。白先勇祖母长年居住于此。老太太对孙儿疼爱有加,祖孙二人共享鸡汤。没想到,患有“肺痨”的老人却将疾病传染给了自己的掌上明珠。1927年,蒋介石和宋美龄曾专程来此探望老人家,轰动一时。负责看管大院的一位白家族亲告诉我,客人们还在二楼戏台前,观赏桂剧皇后小金凤主演的《打金枝》《薛平贵回家》和《苏三起解》。蒋介石与白崇禧的恩怨情仇素来被视作历史之谜。白老师承认他们的确存有芥蒂,但蒋对父亲军事才能仍是倚重的,只是蒋的个性决定了他无法忍受父亲的直言不讳。在白先勇记忆中,父亲晚年是在寂寥与屈辱中度过的,每天还有特务跟踪,昼夜不歇。即便如此,他仍保持一贯的孤傲与尊严,每天穿戴整齐,准时上班。没有兵带,便把精力转移到管束儿子身上,弄得白先勇两个弟弟为此叫苦不迭。但爱妻的亡故彻底击垮这位戎马一生的老将,“母亲下葬后,按回教仪式我走了四十天的坟,第四十一天,便飞往美国了。父亲送别机场,步步相依,竟破例送到飞机梯下。父亲曾领百万雄师,出生入死,又因秉性刚毅,喜怒轻易不形于色。可是暮年丧偶,儿子远行,那天在寒风中,竟也老泪纵横起来,那是我们父子最后一次相聚,等我学成归来,父亲先已归真。月余间,生离死别,一时尝尽,人生忧患,自此开始。”《蓦然回首》中这段文字想必是白先勇和着血泪写就而成的。可以说,正是父亲的命运翻转以及时代的沧桑巨变,浇灌了白先勇内心的文学之花,使得他以悲天悯人的情怀描摹世间百态。
既生于那个忧患重重的时代,白先勇一生注定浪迹天涯,居无定所。桂林、南京、上海、香港、圣·芭芭拉……处处都留下生活的印迹,哪里都算不得是真正的家。这些年,白老师沉醉于曼妙多姿的昆曲艺术,义无返顾地担起“昆曲义工”的重任。因为,他只有在那有着六百年历史的古老工尺谱中,方能找到心灵的归宿。诚如林怀民所言:“台北不是他的家,桂林也不是--都不是。不是任何地方,而是一份好深好深的记忆与怀念。白先勇回去的‘家’,正如计程车后,消逝在黑夜中的长路;那些属于中国的辉煌的好日子,那——我们五千年的传统。我们五千年的五千年的五千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