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瑞丽中缅边界的桥岸边看到一棵凤凰花树,高大繁盛,花朵烁烁。你一抬头,就撞见了一树红花。大朵大朵的醒目着,如火如荼。风吹过,啪啦,一朵花从高空里坠落。水泥地上尽是硕大花朵和鸟羽一样的花瓣。也无人捡拾无人在意。喜欢花的女子,弯腰捡起一朵,再一朵,满心喜悦。人在树下,也有了花一样的神情。低首微笑,朴素温柔。
大巴在老滇缅公路上行驶时,还看到路两旁一树一树开得热烈的扶桑花。红的惊艳,粉的嫣然,白的晃眼。也是大朵大朵,一点也不低调矜持。此地的花和树,和生长在这里的傣族、景颇族女子一样,皆热情灿烂,盛装裸足。在莫里热带雨林看到的三角梅,也不似别处的规整有序和探头探脑,一簇簇一丛丛,尽一切可能地高攀到直插云霄的竹梢上,不管不顾,大胆热烈。
比之花,更耐看的是树。我喜欢仰望树的天空。站在一棵棵高大繁盛的树下,我总是情不自禁仰头、仰头、再仰头。天空在繁密枝叶间漏将下来,树影婆娑。一盏一盏的金色小灯砸进眼里,瞬间眩晕。这是在夏天。秋天又不同。北方的秋天,天空高远,旷世寂寞,这时候你抬头,透过杨树、枫树、槐树、核桃树……疏朗峻拔、秋意浸染的枝桠,任何角度,你看到的都是一幅绝美的画。再也没有比这更辽阔、纯净、葳蕤和静谧的天空了!第一次,我伫立在树下发呆、出神,一声不吭仰望天空和流云。那些流云就是天上的帆船,载着你在天空中翱翔。
我还喜欢密林间长满青苔的石头。在雨林里看到一块不规整顽石,佛一样静卧着,一动不动。若仅仅只是一块什么都不长的干枯石头——城市里多的是这样的石头,高价买来,雕成山水或是动物的模样,被买主供起来,视作镇店(楼)之宝,在我看来了无生趣。可是在雨林里却不同。温润潮湿的热带雨林,连石头也是有生命的。呼应着高大的绿树、缠结的藤蔓、羊齿植物和灌木丛,林间大大小小的石头上,覆满了翠绿青苔,浓密厚实。你用手去碰它,轻轻触摸,一阵酥痒的喜悦。
脑海里翻出我和青苔相逢的美好时刻。一次在川藏高原的山林间,我邂逅了大片大片长在泥地上、倒木上和玛尼堆上的青苔。我俯下身,将脸轻轻地靠向它们,漫生在青白石块垒成的玛尼堆上的翠绿青苔,仿佛是我的旧友,甚或说丢失了的童年的自己——那一刻,我在雾霭密布的森林里把它们找回来了!它们是那样清洁、孤傲,恣意生长着,远离喧嚷……
又一次,在庐山植物园看到陈寅恪墓。一般游客不知陈寅恪,也甚少来拜谒,幸而获得一份清和静。陈寅恪是江西修水人,墓地选在这里,和一山的草木结邻,甚是合宜。墓地简素得只三块形状各异的石头。一块大石上刻着他写给王国维的名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令我想起湘西凤凰的沈从文墓。也是安于喧嚷市声外的山角僻静处。墓地一块大石头,正面刻着沈从文手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背面是其姨妹张充和手书撰联:“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
比之沈从文墓的清幽静谧,虫声寂寂,总觉得陈寅恪墓少了点什么。少了什么呢,一时懵懂。及至步出墓地,看到小径空阔处的两棵老水杉,顶天立地,隐天蔽日——这才豁然!陈寅恪墓地的三块石头太干净了,亦不见葱茏的大树。眼前这两棵水杉相依而立,里侧的一棵树干上绿绿的覆满青苔,像是一件滴翠的绿绒衣,真真清宁安好。
陈寅恪墓若是隐在这两棵覆着苔藓的水杉旁,那就理想了。
植物亦如人,也是有灵魂的。若持一颗朴素静美的心,你能感受到它身上的诸多美德,比如沉默,比如荫庇,比如岁月荣枯,比如呼愁般的“莲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的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