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走错了路,车到老牛湾时,已近黄昏。迎着西下的夕阳,顺着山路,盘陀向下,眼睛正好撞上那一轮炽烈的红日,火球也似发亮,突然就放电影般投射出一根黑色的立柱,上边钉着一个黑色的三角形向上的十字架,还吊着个藤编的圆形物体,沿途等距离排开,有几十个排列,似乎是个什么标志。细瞅才弄明白,原来是匠心独运的路灯。中途在半山腰的观景台向老牛湾小小投了一瞥,夕阳下,苍劲黝黑的几堵山脊,像牛背也像鱼脊,冷嗖嗖地耸立在由三湾一谷组成的回肠荡气的河湾,分别为包子塔湾、老牛湾、四座塔湾和杨家川小峡谷。
湾里的水,迂回曲折,寂然无声,似乎已经进入了梦境,在夕阳下闪闪发光。黄河由此入晋,内长城和外长城在此交汇,晋陕蒙大峡谷伊始于此。长城与黄河在此不期而遇并握手言欢。成阵列队于此的地形地貌是黄土高原上最具造化伟力的典范,也是最具沧桑感和历史感的形胜之地。湾南是山西省偏关,隔河与湾北的内蒙古清水河县相望,西边紧挨的是鄂尔多斯的准格尔旗,鸡鸣三县。这边点上一锅烟,若烟杆儿足够长,伸过河去,那边便可咂上几口。这边吼爬山调,那边回信天游,这边小妹妹招一招手,那边哥哥便会笑开口。
我在《黄河追踪》一书中写到过老牛湾。黄河是传说中硕果仅存的那一头神牛,由太上老君亲自掌鞭执绳,它大力奔行于山谷,施施然从平原走过,进入山西境内,冲着天空打了个响鼻,一溜歪斜将黄土高原,犁出一条迂回曲折的河沟,便是老牛湾的来处。它走入万家寨水利枢纽工程受阻,敛住威势,擂一擂蹄子,发一声幽幽的浩叹。曾经的三晋大地沛然有十三条河流分布,不患口渴而患水灾。有走西口讨饭的却从来没有讨水的。曾几何时中国的老祖宗知足地浩叹说,广有湖泽江河,鼹鼠不过喝饱一肚皮,人也不过取一瓢饮。先人若面对此情此景怕会噤若寒蝉吧?这不仅是山西的教训,也是整个炎黄子孙的窘境,不说也罢。
夕阳烧燎着穹隆,很快便隐入西山。暮色如烟飘荡在沟沿谷畔。一行人下车,拎着相机之类物什,急行军也似去看老牛湾的古村和古堡。建成于明成化三年的老牛湾古堡坐落在紧靠黄河大峡谷的悬崖峭壁上,疑为旧址上新修起的建筑,曾是明代的屯兵城堡。古堡北端的望河楼似乎是个老建筑,形似烽火台,有些残破,却格外地金戈铁马,引人遥想当年。
老牛湾古村落,也是依山傍势,错落有致,建筑材料多用当地石头、石片堆砌而成,古韵也还盎然。民居造型,随形赋物,巧运匠心。竟然还有一间老醋坊。随处可见石碾、石磨、石仓、石柜,堪为洋洋大观。只是经不起细节考究,从其完整程度看,仍疑其为新造。
走马观花半小时,暮色已然苍茫。回车之中,不免有些好笑,长途奔驰一整天,竟然只为兴奋这么几分钟。也许,看到的很可能还是一堆新砌的石头,值也不值?细想却释然,似乎人生就是如此,过程和目的,永远都不成比例。由此想起一句伊朗谚语:真理是上帝手中破裂的镜子,每个人手里都拿了一块。历史也罢,人生也罢,行旅也罢,何尝不是如此。
我之所以这么说,便是因为我的手里,也拿着这样一块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