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清先生走了。初闻噩耗,遽然一惊,因为他给人的印象总是那么有朝气,以致往往会忘了他的实际年龄。
我认识李福清先生有很多年了。他是国际汉学家,经常在世界各国飞来飞去,说起话来很有气场,绝少察言观色,常会就一个话题追根寻源,让人追悔自己看书太少。大家私下都认为,在现今这个世界里,他是一个纯粹的学者,可算是“稀有动物”了。记得那年他到上海来想看点画,有朋友要介绍有分量的领导出面接待,并为他给有关单位打声招呼。以他在学术界的地位和影响,本来这也不为过,但被他一口拒绝了。结果此行最后确不太如愿,有不少稀罕的东西他没能看到。这可能也是他一直没想明白的一件事:一个学者搞研究想看点画,为什么要官员出面打招呼呢?
前两年,我们一起应冯骥才先生之邀,为《中国木版年画集成》这套大书出力,他主编“俄罗斯藏品卷”,我主编“上海小校场年画卷”,从而有机会就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作更多的交流。去年春天,这套大书经过十年磨砺终于竣工,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召开表彰大会,我有幸代表22卷的主编上台发言。因他对堪称独特的上海小校场年画极感兴趣,有不少自己的见解,本想有机会能见面请教,而他却抽不开身没有出席;秋天,在天津举行年画国际研讨会,他应邀出席作主题发言,有很多内容涉及小校场年画,我却临时有事未能成行,又失去了一次当面向他讨教的机会。事前他曾多次问我“来不来天津”,知我不能前去后又表示:“你不来天津太可惜,我要在会上介绍西方的年画收藏,会有好东西给你看。”尽管如此,拜托网络的发展,这两年我们的交流仍很频繁,探讨得最多的还是上海小校场年画。有时刚发了封邮件,意犹未尽,马上又会有新的邮件跟踪而来。他还是风格未变,提问如滚滚长江,一个浪涛接着一个浪涛,让人应接不暇。记得有一次他一口气问了7个问题,如“筠画斋是否为筠香斋的分号?”“文艺斋和文仪斋是什么关系?”“宝文斋的画你见过吗?”“有没有关于何吟梅的材料?”“《金台大闹兰花院》这幅画中的金台是什么人?兰花院是不是青楼”等等。可能有点不好意思,紧接着又来了封邮件解释:“对不起,问题越来越多。因为我要介绍你们未见的年画,所以要问你。”每次回他的邮件,对我也是一次学习的机会,要看很多材料,字斟句酌,丝毫不敢大意。有一次他就在信中抱怨我:“关于钱慧安和上海年画的关系,你还是没写清楚。”对我的错误,他就更不客气了:“你写《钟馗闹判》,错了,应该是《五鬼闹判》。民间把钟馗叫判,判儿。钟馗闹自己是不可以的,希望你可以改。”当然,对我的些微努力他也不吝鼓励:“你写的关于画家梦蕉的考证及画作版本的分析很有意思,有新意,特别是注意利用了我老师阿列克谢耶夫当年在上海买的年画。清末小校场年画的年画店装裱也非常好,下了功夫。”他并提供了不少国内未见的年画店庄,如妙自然堂、异新斋、王文雅、黄云记等等。
这两年,李福清先生一直在做关于“欧美收藏的中国年画”的课题,为此,他不顾自己已近80高龄,跑了十余个国家几十家博物馆,还采访了不少私人收藏家,做了大量工作。他并把自己辛苦得来的数据毫不保留地向同行公开,我个人就曾为此受益不浅。我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小校场年画在国外的收藏比较难统计,这方面我们主要依据李福清先生的研究。李先生是俄罗斯研究中国年画的专家,曾发表过很多精彩的论文。他现在研究的重点是欧美各国收藏的中国年画,为此,他跑了很多国家,掌握了很多以前人们未知的重要信息。据他给笔者的信中所言,世界各国收藏的小校场年画大约在300幅左右;加上国内收藏有600余幅,两者相加,国内外藏有上海小校场年画的总数1000幅左右。”这个数字因统计有据而被学术界和新闻界广泛引用,追根寻源,我要深深感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