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画“小人书”著名的贺友直先生,近年新作迭出,声誉日隆,已是海上画坛明星型的大家。从前我很少看连环画,小时候也不看。后来拜读他为大人画的几本新作之后,不由得产生很大兴趣。上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我因为追随张乐平、华君武、丁聪等先生之后,跨界参与本报主办的《漫画世界》画刊一点编务,开始与贺老相识。那时他已不大画连环画,改画老上海一些社会生活题材,如“三百六十行”之类,连带画出形形色色的市井人物、风土民情和他自传性的“回忆录”。这些新作,无不精雕细镂,惟妙惟肖,入木三分,趣味盎然,读者目为现代的“清明上河图”。
这里刊出的,却是贺老默写的一幅“文革”期间的历史画,作于十三年之前。题目呢,或可拟为《赵超构印象》。众所周知,赵先生笔名林放,是已故的本报社长、总编辑,老一辈报人与杂文家。41年前的1972年,他与贺老都曾在奉贤海滨的新闻出版五七干校受难,在监督劳动中改造,二人素不相识。赵超构当日的罪名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通称“牛鬼蛇神”,常常挨批挨斗,贺老的情况如何,我不清楚,恐怕也好不了多少。
顺便提一笔,1972年前后的政局变化,真是不小。此前一年,发生了林彪“折戟沉沙”的重大事件。过了年,尼克松访华。不久又传说将召开第四届全国人大(这个会因故推迟三年,直到1975年才开成)。北京的报纸上发表了“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社论,说是周恩来的主张,要解放一批大干部和大知识分子。为此,“四人帮”又发动大批判,反对“右倾回潮”。第四届全国人大代表名单下来了。自1949年开国大典以来,赵超构历届大会都是代表,但现在是“牛鬼蛇神”的身份,岂可当新一届的代表呢?不难猜想,一定是最高层什么人讲了话:“赵超构还可以当代表么。”当了代表脱掉晦气,就不再是“牛鬼蛇神”。让他以“开门办学”的方式到工厂农村去参观、学习接受工人、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包括金山人民公社八二大队“蹲点”,估计是当局作出的一个过渡性安排。图中两个赵超构,一个吃力地担水挑肥,一个挟伞而行,虽然都是愁眉苦脸,衣衫褴褛,但他的命运正在冥冥之中发生大转折。果然,不久之后赵超构和另一批人被“上调”上海市区,先后分配工作。赵超构分到二千六百余人的大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在下属单位辞书编辑室任语词组资料员。这个编辑室即今天的上海辞书出版社,早年的中华书局辞海编辑所。
贺老此画有题记三段。开端两句自然是谦词,似乎也有点调侃之意,不能认真。他与赵超构虽无交情,但对赵的同情和敬崇,我相信是真诚的。据我所知,赵超构在运动中一直以近似宗教徒的忏悔和自我救赎原罪的态度,十分积极地劳动,认认真真改造自己。别的不说,一个患有心、肺、肝等多种疾病的、年逾花甲的瘦小老头,每天一早一晚都要挑百余斤重的河水七八担,供一个连队盥洗和饮用。他吸的烟是八分钱一包的“生产牌”。“牛鬼蛇神”不许穿戴整齐,他那身鹑衣百结的“劳动服”,是下乡之日从虹口虬江路旧货摊淘来的,“只花两元钱”,他悄悄告诉我:“我准备吃苦,过低等动物那样的生活。”
贺老此画,确是应我之请而作。我本想央他画幅赵超构肖像画,作为拙著《赵超构传》的卷首画。——我见过他画的一幅平面线描的某伟人肖像画,形神兼备,曾在画界友朋中流传。这幅赵超构的印象画送到我手上时,传记已出版。承蒙他抬举,又在画上题了那样恭维的话,我愧不敢当,名家佳作只好暂时搁置。可惜了。
赵先生是1992年2月作古的,距今已二十一年。贺老与我也都已年过耄耋,垂垂老矣。他的人物画没有用于《赵传》,我终究感到抱歉,名家大作,岂可任其湮没于故纸堆中?今日偶然检出,审视再三,不胜感慨,聊赘片言了此一段公案。
写于二〇一三年二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