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下写穆时英,越写疑云越多。惴惴不安的给穆时英的小妹穆丽娟打电话。我说,穆阿姨,请您吃饭。中餐还是西餐您定。穆丽娟阿姨那边道:“不要出去吃,我在家里请你吃,我年纪大了,弄不动了,就做点家常菜。”
怎敢惊动九十五岁的老人?坚决不同意。那边,穆丽娟柔声道:“不用客气,我是把你当自己人的。”随即约好时间,雷打不动。
清水红砖石库门。穆丽娟住两间厢房,双阳台,南北通透。邻居家的一只白猫,赶也赶不走,因为这里阳光独好。
地板还是最初的美国枕木,洗刷得泛出白木芯子。五斗柜上,一把红色康乃馨,是早上刚买来的。
开饭了。
素鸭,白斩鸡,青豆虾仁,清蒸鳜鱼,素什锦,蛋饺木耳汤。
和所有的上海人家一样,一桌子的菜,可还是一叠声的抱歉道,不好意思,没有小菜,怠慢怠慢。
后来知道,这一桌菜的食材,都是穆丽娟一早起来,去菜场买来的。
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
福建保姆道:“你们好像在采访?”我道:“对呀,是采访。你好福气,在这样的人家服务。穆阿姨一家都是传奇的人物。”
保姆受到鼓励,去里间拿出厚厚的相册道:“难怪哦,个个都长得好美。”
一张一张翻阅——
穆丽娟与戴望舒的结婚照。穆丽娟与第一个女儿的合影。香港别墅前,和作家、画家叶灵风之妻赵克臻的合影。一件素色旗袍,肋骨三角区一朵镂花。穆丽娟灿烂的笑,下意识的用手去遮拦,恣肆里,留下淑女的克制。
少妇的穆丽娟,发髻间一朵绒线白花儿。嘴儿轻轻抿着,眼角划过一丝忧伤。这是在服孝,为母亲,为哥哥穆时英。这一年,穆丽娟站立在人生的悬崖边。
饭后,端上水果。穆丽娟拿一把剪刀,在桔瓣的腰枝部位破一个十字,轻轻一扯,橘子的衣钵滑落,橘瓤花朵一般破墙而出,她这样一瓣一瓣地吃桔子,好比小女子绣花,一点也不着急。
着什么急呢?都是好日子,不着急的,慢慢过。
穆丽娟出生富裕人家,杨柳细腰,婀娜恬静,生性纯良,哥哥穆时英是著名的新感觉派作家,第一任丈夫是家喻户晓的雨巷诗人戴望舒,第二任丈夫是才子型学者周黎庵。从小在才子佳人的沙龙里闲庭信步,在学校,读书好,品德好,人长得好,被捧为校花。
1935年4月,戴望舒从法国返回上海,与刘呐鸥、穆时英两家同住在虹口。房子是刘呐鸥的。彼时,刘呐鸥已开始投资电影。
穆丽娟在报纸上看见电影公司招聘演员的广告,烫了好莱坞的明星头,换上旗袍,在照相馆拍了一张颇有阮玲玉架式的风格照,按照地址寄出去。没有下文,久了,也就忘了。一日,上楼去玩,刘呐鸥夫人从抽屉里拿出她的照片,笑吟吟地还给她。原来,她报考的正是刘呐鸥的电影公司。电影公司征求穆丽娟母亲的意见。母亲自然不同意。于是穆丽娟的明星梦就被锁进了抽屉。
此时,戴望舒正处在失恋的绝望癫狂之中。大家都很同情他。穆时英说:“你不要灰心,她算什么,我妹妹不比她漂亮?”经过大哥的介绍,穆小妹认识了这位有才气的大哥哥。
1936年6月,19岁的穆丽娟嫁给了比自己大13岁的戴望舒。1939年,抗日战争最严峻的时刻,戴望舒带着妻女乘船去了香港。
做了母亲的穆丽娟逐渐有了自我独立的意识。她觉得自己就像《玩偶之家》中的娜拉。丈夫海尔茂自认能搞定妻子的小脾气,但再天真的娜拉也有长大的一天。穆丽娟对戴望舒说:“你再压迫我,我就和你离婚。”
1940年6月,穆时英被刺杀身亡,戴望舒不许穆丽娟回沪奔丧。几个月后,母亲也去了阴间。戴望舒又扣下了报丧的电报。
曾经雾里看花的穆丽娟,一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明白了这个婚姻。穆丽娟道:“我们离婚的原因就是性格不适合。”
第二任丈夫周黎庵,英俊魁梧,一支雪茄衔在指间,电影明星的范儿。
“穆时英、戴望舒他们写东西要琢磨推敲很久,写写停停,但是周黎庵下笔如有神助,流水一样,一气呵成。”穆丽娟如斯评价第二任丈夫。她爱他。
周黎庵老了,病了,不愿去医院,躺在床上,一本唐诗相伴。他拉着穆丽娟的手道:“你随便点一首诗,我背给你听。”他最后的时光,就是这样消磨的。
“他对我真的很好很好。”穆丽娟道。忽听得楼下有人喊:“穆阿姨,下午来搓麻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