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在1935年。是年周一良从燕京大学历史系毕业,留校读研究生。读研期间,他去清华大学旁听陈寅恪先生讲授魏晋南北朝史课程。周听陈先生的课顿觉自己“眼前放一异彩”,从此对陈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并下决心要像陈先生那样治学,尤其是治魏晋南北朝史。由于旁听陈寅恪先生的课,周一良得以拜识陈先生,且受到后者激赏。第二年,尚未从燕大研究生毕业的周一良,便由陈先生推荐,进入由著名学者傅斯年创立的中研院史语所工作。王世襄先生曾在《傅斯年先生的四句话》中写道,1943年冬天,他由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介绍,想进入傅斯年任所长的历史语言研究所(即中研院史语所)工作。傅斯年一见到他便问:你毕业于哪所大学?王答:燕京大学国文系。傅当即回道:“燕京大学毕业的不配到史语所来工作。”这话出自王先生本人笔端,应该不谬。如是看来,傅拒绝王的理由显然是遁词,因为此前同样来自燕大的周一良就进入了史语所,且受到傅的真切欢迎。显然,在傅斯年眼里,已写出《魏收之史学》的周一良,分明更符合傅早在史语所创立时便高调宣称的,该所要“成就若干能使用近代西洋所使用之工具之少年学者”的宗旨。而用这样的标准来衡量当年的王世襄,傅觉得王离这个标准相去甚远。只是周一良加盟史语所,傅斯年高兴之下,也很无奈地告诉周,因眼下无职称缺额,周进入史语所,暂且只能给他“图书员”的“职称”。不过傅向周表明,这并不会影响周在史语所自由研究魏晋南北朝史;史语所也不会给周定硬性成绩指标。傅对周说,你什么时候写出有质量的文章,都可以在《史语所集刊》上发表。周一良明白了,史语所一时无法给他相应职称,但可以提供给他在学术殿堂里自由翱翔的广阔空间。而这恰是周梦寐以求的。在周看来,能涉足史语所这方学术平台,是他人生的机缘,远比职称重要。事实也确实如此,周一良在史语所不仅沉潜于魏晋六朝典籍,还精读《宋书》,并涉猎《资治通鉴》《金石萃编》及清人钱大昕的《廿二史考异》、赵翼的《廿二史札记》等,终于在学术研究领域日臻化境。其间他还时时得到在北平的陈寅恪先生的指教,后者不时将随时想到的见解和产生的想法,写在明信片上寄给他,有时他一天竟会收到陈先生寄来的多张明信片。周一良也不负陈先生、傅先生所望,仅这一年,他就写出三四篇高质量学术文章,其中发表在权威的《史语所集刊》上的《南朝境内的各种人及政府对待之政策》一文,让陈寅恪先生“深为倾服”。不妨设想,假如当初周一良计较于职称,惟职称是重,因此与史语所失之交臂,又岂会有这一年的收获和日后的成就。由是观之,周的不知职称,这“不知”实乃一种大智;大智若愚,这恰是他作为一个真正的学人的绝顶聪明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