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月这样说过:蒋勋有一本非常精巧的书,书中收五十篇散文,从某年五月开始,止于次年五月,刚好一年,横亘二十四节气,周而复始,是为《此时众生》。这本书的简体中文版,在癸巳年新年上市了,封面是蒋勋的写生,一支明亮的开放在淡墨阴影中的茶花,旁边配题蒋勋手书的诗作:“记忆你,如记忆未经践踏的初雪,一切终归幻灭,在化乌有之前,听一听我的祈愿之歌。我愿有缘并非妄念,缠绵不去也只是眷恋人世消不去的罪愆。雪融之后,这里将有一滴永不化解的晶莹之泪,等赎完情爱之罪,还要供养春花。”
眷恋人世罪愆,赎完情爱之罪。蒋勋记录一整年的二十四节气,处处写自然,又处处不止于自然,人的话题,生死的话题,爱欲的话题,始终萦绕其间,我尤其爱读打开目录时看到的五十篇题目:桐花、月桃、萤火、相思、栖霞、大雨、溪涧、瀑布、鱼肆、月升、叶子、渲染、新桥、沙滩、眼前、翅果、看见、秋水、回声、时差、自由、候鸟、寒林、黑暗、野溪、烧水、风景、众生、肉身、布衣、吾卢、迟行、输赢、退之、史记……都是生之愉悦,然而种种愉悦,都似乎如封面上那支茶花般,以浓淡深浅的阴影为背景,宛如一个原本孤独伤心至死的人,昂头凝望天空,使泪水倒流,如雪融之泪,变成养分,供养春花。
雪的意象,也是蒋勋纪念母亲之意,他在书中写自己在下雪的季节探望病中的母亲,窗外的雪,富丽繁华又朴素沉静地下着,街角一盏路灯照着白白的雪景:“白,变成一种心境,一种看尽繁华之后的领悟。”蒋勋是散文家、美学家,也是画家,他以留白的方式,写他最珍惜的思念,是尊重读者的深度。
同样的生死凝视,蒋勋于数年后患心肌梗死送医院急诊、步过生命之险终于康复后,在另一本新书《此生:肉身觉醒》中,在宏富壮阔的全球美术史格局中,再次展开:从埃及到希腊,从印度到中国,生与死在美术中的不同呈现,在在印证了,许多古老民族动人的神话、宗教和哲学都是从凝视死亡开始。在这本追问“肉身”的大书里,蒋勋尤其强调对死的凝视。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蒋勋则反过来思考:未曾认真深刻地凝视死亡,会真正懂得生命存活的意义吗?
比如他在希腊雅典国家考古博物馆里看到许多古希腊人的墓碑,有三个女性死者的墓碑上刻着她们生前的模样,一个正从珠宝箱中挑选手镯或戒指,一个低头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还有一个凝视着一名婴儿低头不语,没有伸手去抱自己的孩子。珠宝、美貌、孩子,到底什么是女性在死亡时无法割舍的?凝视这样的墓地碑石,似乎使人对死亡少了很多恐惧,把死亡的命题逆转成为:询问生活的意义。
又比如他凝视古埃及人选择坚硬的花岗岩,把肉身雕塑在石块中,凭借石块的坚硬牢固长久存在,是一尊尊静止在死亡之中等待复活的肉身。而希腊人则让肉身站立在大地之上,赤裸的肉身,荣耀如天上诸神,在运动中发现肉身的尊贵华美,更相信“热烈活过”的意义。而我们呢?如果我们的墓碑上用雕刻的人像替代文字,会留下什么样的容颜与姿态呢?蒋勋追问我们在死亡最难堪的时刻少了美学,亲人手足无措、呼天抢地,葬仪社叼着烟漫天喊价,仿佛地摊,生者惊恐慌张,死亡草率轻贱。生命随便活着,随便死去,何以安心?
再苦的世间,再痛的人生,都要学会面对,学会放下,用另一种眼神看人间。蒋勋凝视生死,称之为“肉身的功课”,这功课没有答案,也没有句点,是每一个人的、孤独的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