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作家普利莫·莱维的《被淹没和被拯救的》,是一部有关德国法西斯集中营种族灭绝大屠杀的回忆录。上海三联书店近日出版该书,作品以回忆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日常生活切入,这种以小见大的视角,在同类著述中颇有特色。
普利莫·莱维在1944年因参与反法西斯运动被捕,他被押送进奥斯维辛集中营,曾是编号为174517号的囚徒。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后,劫后余生的他写下凝聚深沉思索的多部作品。在他生前最后的著作《被淹没和被拯救的》中,他描述押送囚徒进集中营那长途行驶中没有厕所的闷罐车厢,这与集中营设置公共厕所的故意短缺,都让正常人排泄时毫无遮挡,那正是德国法西斯摧残囚徒人格的故意羞辱。这类执意的羞辱人格之举,至少还包括强迫剥光囚徒的衣衫、每周强迫剃光囚徒的全身毛发,使囚徒产生如同蠕虫般生物一样的生存感;夺走囚徒带进集中营的勺子,逼迫他们用手捧进食;将编号刺青于囚徒的小臂上,这刺青编号对囚徒而言,如同奴隶的烙印、牛羊被屠宰时打上的戳章。他将此种种,仿佛视之为生物学意义的标本。他认定:这些标本记载着纳粹法西斯对人类现代文明和道德的恶意嘲弄、执意冲击,人类不应遗忘它。
《被淹没和被拯救的》中叙述的纳粹集中营的“特遣队”同样发人深思:法西斯党卫军将认为值得信赖的犹太人,组成操作焚尸炉的囚徒“特遣队”。让这些犹太人来把犹太人送进焚尸炉,是纳粹法西斯对犹太民族的又一种恶毒罪行和残酷羞辱——那些囚徒对于任何命运和折磨都只会逆来顺受,哪怕是灭绝他们自己。党卫军看守仅仅让囚徒“特遣队”成员有几个月可以吃饱,又向他们提供可以任意饮用的大量酒类,使之被酒精麻醉。由此令人震惊的背叛和仇恨,被强加在囚徒“特遣队”身上,使其陷身于肉体筋疲力尽和精神道德完全崩溃的状态中。其实,每支“特遣队”的生存期限只不过几个月,新成立的“特遣队”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将前“特遣队”成员送进焚尸炉。“特遣队”成员即便有人在德国战败后能侥幸生存,也因为被自己的罪恶感所折磨,没有人愿意叙述当年可怕的生活境遇。
书中,普利莫·莱维追究党卫军看守肆意施暴的原由——“他们在成长中被灌输暴力的思想,暴力就流淌在他们的血管中”。他更执著地追踪纳粹集中营劫后余生者当年的心理轨迹。他诉说被折磨者饱受摧残的痛苦;他辨析那些当年为了自己的生存而协同看守,居然向原本应是同命运的囚徒施暴的“兼职囚犯”之心理印痕。《被淹没和被拯救的》作者的笔端,不仅鞭挞人性中怯懦的可耻,而且对似乎是潜伏于人类基因里、潜意识层面中的对权力的崇拜、对控制他人的欲望,进行更深沉的思辨,由此思考、探索人性的恶与善之间的“接合部”,这一思辨具有强烈的文学气息。
在这部回忆录追踪真实历史的记忆面前,任何扭曲事实的虚构、逃避历史追问的怯懦、为躲避妻子儿女的眼神打发自己余生的苟且,都被绑在耻辱柱上,无法逃遁。《被淹没和被拯救的》值得人们阅读、联想、思考。因为它不以政论色彩的简单臧否,谴责纳粹法西斯罪行,而是考量面临战争等社会动荡时期,人们的复杂心态及其生存状况。无疑对于世人而言,对已成为历史的纳粹集中营的记忆,后者的思考比前者更具警策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