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07:星期天夜光杯/国学论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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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泉之志 烟霞之侣
姚全兴
▲庄子
▲孟子
▲ 郭熙《早春图》
▲ 祝枝山书《岳阳楼记》
▲ 郭熙《幽谷图》
  ◆ 姚全兴

  “自适”

  珍贵自然山水的本意

  中国古人钟情自然山水,为传统文化中人生理想一大特色。孔子欣赏的人生就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着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古人认为亲近自然山水是“人情”的需要,“人情”是人爱自然的重要原因。正如宋代画家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说的那样:“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旨安在?……尘嚣缰锁,此人情所常厌也;烟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见也。……然则林泉之志,烟霞之侣,梦寐在焉。”因此,“猿声鸟啼,依约在耳,山光水色,滉漾夺目。斯岂不快人意,实获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贵夫画山水之本意也。”实际上,“林泉之志,烟霞之侣”,不仅是山水画家珍贵山水的本意,也是一切有“人情”的人珍贵山水的本意。因此,郭熙希望人们“常处”、“常乐”、“常适”、“常亲”自然,让人的精神世界和自然山水常常亲和,息息相通。

  自然山水不但对人的身心产生良好影响,而且具有养目、养耳、养鼻、养体肤、怡情养性的养生效果,如清代厉鹗《秋日游四照亭记》曰:“献于目也,翠潋澄鲜,山含凉烟;献于耳也,离蝉碎蛩,咽咽喁喁;献于鼻也,桂气暗薆,尘销禅在;献于体也,竹影侵肌,痟瘅以夷;献于心也,金明萦情,天肃析醒。”

  但是,中国古人对自然山水的的亲近和钟情,主要不是为了养生,而是为了闲情逸致的心理需要。对这一点,东晋的戴逵在《闲情赋》中说得很明白:“岩岭高则云霞之气鲜,林薮深则萧瑟之音清”,能使人“涤除机心,容养淳淑,而自适耳”。原来,人生活在尘世凡俗,烟火气太浓,欲望太强,内心不能清静,精神也就不能舒适。人只有处于富有原始气息的自然生态环境中,才能获得“自适”的快感和美感。古人徜徉于山水之间,成为自然的莫逆之交,只是为了自我放松、自我快乐。“自适”,正是古人珍贵自然山水的本意。

  阐发“自适”说最早最深刻的无疑是庄子。在《庄子·大宗师》等篇章中,他认为人应该“自适其适”,“适性”,就是与自我相适应,适应自我的主体本性,这样才能精神自由、人格伸张、个性解放,生命放飞。后人不乏强调亲近和钟情自然山水以“自适”,如王羲之《兰亭诗》曰:“群籁虽参差,适我莫非新”,盖出于此。

  “比德”

  自然美和人格美的贯通

  古人所以亲近和钟情自然,还在于自然具有体现和熔铸人格美的功能。这就是说,当人观照自然时,发现自然中的山水草木和人应有的品德有惊人的相似性,山水草木的本质特征和人的本质特征存在着从形式到内容即形和神的耦合或一致,以致人可以从山水草木反观自己,看自己有没有山水草木那样的形和神,如果有,那就是品德高尚的君子,如果没有,那就要反省和鞭策自己,以山水草木为自己修炼的榜样了。这就是古人津津乐道的“比德”。

  扬州著名的个园,以多竹为特色。为什么称个园?清代刘凤诰在《个园记》中如是说:“主人性爱竹,盖以竹本固。君子见其本,则思树德之先沃其根。竹心虚,君子观其心,则思应用之务宏其量。至夫体直而节贞,则立身砥行之攸系者实大且远。岂独冬青夏彩,玉润碧鲜,著斯州筱簜之美云尔哉!主人爰称曰个园。”原来园主人爱竹,在于竹的形和神与君子的德行和风采十分类似。爱竹,实际上是爱君子的德行和风采,要求自己像竹那样“立身砥行”。这典型地体现了“比德”说的特点和意蕴。

  “比德”说由来已久。如孔子所谓“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论语·雍也》)“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子罕》)荀子也借孔子的口吻说:“夫玉者,君子比德焉。温润而泽,仁也;栗而理,知也;坚刚而不屈,义也”。(《荀子·法行》)大儒董仲舒关于水的“比德”十分精彩,他描绘水流的各种形态,比附人的各种特性:“既似力者”、“既是持平者”、“既是察者”、“既是知者”、“既是知命者”、“既是善化者”、“既是勇者”、“既是武者”、“既是有德者”,最后指出,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此之谓也”。(《春秋繁露·山川颂》)“比德”说把自然美和人格美贯通,充分显示传统文化包容着自然“人化”的规律和特点,表明人需要通过自然的“人化”,体现人的本质力量和光辉形象,人不仅要从自然获得直观自身的审美愉悦,而且要从自然获得自身的完善和美化。

  但是,“比德”不是简单的比附。《孟子·尽心上》曰:“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是说只有具备审美的眼睛和人格修养的人,才能发现自然物的善和美,才能把善和美比附到人的身上。屈原就是这样的人,他的《离骚》《橘颂》中,充满了以自然物比附人格的“比德”诗句。

  “畅神”

  心灵世界和大千世界沟通

  在传统文化中,和“比德”说并行不悖、相辅相成的是“畅神”说。此说首先提出者是南朝刘宋的宗炳,他在《画山水叙》中说:“峰岫峣嶷,云林森眇,圣贤映于绝代,万物融于神思,余复何哉?畅神而已。神之所畅,孰有先焉。”和宗炳同时代的王微在《叙画》中有“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虽有金石之乐,珪璋之琛,岂能仿佛之哉”的赞叹,抒发自然美的热爱和艺术家的审美理想。

  “畅神”说,表达人亲近自然必然获得情感满足、精神畅快,热爱自然的人都不能不陶醉于自然而忘乎所以。这还是其浅层的意思。其深层意思是心灵世界和大千世界沟通,人和自然契合,达到无挂无碍、自由自在的审美境界。然而“畅神”说的人文价值,更在于调动人的生态意识和生态智慧,促使人自觉地和自然融合在一起,以升华人的精神,从有限的此岸世界通向无限的彼岸世界。因此,“畅神”作为一种道家理念的主体精神,以超然的心态观照自然,突破儒家理念“比德”的局限,其内在生命力的激发,比“比德”自由和超越,也更贴近传统文化中自然审美观的真谛,体现了魏晋时期生命意识的觉醒和张扬。

  从审美心理学角度看,“畅神”说揭示了一种寥廓、浩荡、恢宏、绵延的时空感。它使人视野为之开阔,心胸为之舒展,气概为之浩荡。当诗人、画家畅神时,流露的时空感包容了大气磅礴、意蕴深远的宇宙感、历史感、人生感。正因为如此,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王勃的《滕王阁序》、范仲淹的《岳阳楼记》等名篇,因“畅神”而流动着彰显着时空感,由此读者感悟这些古典杰作那不尽况味和无穷魅力的缘由。

  “感兴”

  观照自然的情感反应

  如果说“畅神”指的是人的心神畅游自然的心理状态,那么这种心理状态是怎么形成的呢?或者说主体怎么和客体发生作用的呢?古人说是“感兴”。典籍《文境秘府论》指出:“感兴势者,人心至焉,必有应设,物色万向,爽然有如感会。”这是说,人心只要对自然万象有所感触,必然产生相应的兴想,如陆云所谓“感物兴想,念我怀人。”(《谷风·赠郑曼季》)可见,感物兴想,是人观照自然时生理的感知,一定会引起心理的情感反应。

  “感兴”说把人和自然的关系的解读,向前推进一步,不仅在实践上李白等创作了不少《感兴》诗,而且在理论上文论、画论都以此作为情景相生的理论根据,都以此阐发情景交融的心理现象,如陆机《文赋》所说:“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

  把“感兴”说发挥得有声有色和淋漓尽致的,是刘勰的《文心雕龙》。其《物色》篇云:“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这段生动而具体的话,确切地表达了宗炳说的“应目会心”的意趣和韵致。

  “感兴”说解析了人与自然互动的奥秘,因而在古代的自然审美观中具有重要的地位,成为观照自然过程中既有哲理又富诗意的一环。 

  “冥合”

  物我同一的出神入化

  那么“感兴”导致的人与自然的对应关系,应该达到什么样的程度或境界呢?庄周梦蝶的故事不失为最好的解答:庄周梦为栩栩如生的蝴蝶,但“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也。此之谓物化。”(《庄子·齐物论》)“物化”使庄周化成了梦寐以求的蝴蝶,在精神上达到了分不出物我的超脱程度,同时达到了最高的审美境界。

  原来古人所以对“感兴”感兴趣,在于它能够使“感兴”的对象“物化”。那么“物化”又为了什么呢?柳宗元在《始得西山宴游记》中说得很到位:“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任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物冥合。”这种沉思式的审美观照,充满了哲理的情思,也就是古人所谓“澄怀观道”、“湛怀息机”,它必然由超脱的“物化”而为深邃的“冥合”,从而物我两忘,有飘飘然羽化而登仙之慨。

  在这方面,魏晋时期玄学家郭象在《庄子注》中说得最为透彻,他认为人只有到了“独化于玄冥之境”,才能进入“本末内外,畅然俱得,泯然无迹”的生命状态。“玄冥之境”就是人与自然“冥合”之境,人到了这个境界,就彻底的超脱了自由了,天人合一了。

  “冥合”的传统审美理念,广泛渗透在古典文学艺术中,成为历代文学家艺术家孜孜不倦的追求和艺术评解的标准。如唐符载《观张员外画松石图》云:“观夫张公之艺非画也,真道也。当其有事,已知夫遗去机巧,意冥玄化,而物在灵府,不在耳目,故得于心,应于手,孤姿绝状,触毫而出,气交冲漠,与神为徒。”明谢榛《四溟诗话》更以此论诗云:“思入杳冥,则无我无物,诗之造玄矣哉!”可见物我同一的“冥合”,其超神入化,已奉为融自然哲学于艺术哲学的圭臬。

  实际上,“冥合”即“神合”,“冥合感”即“神合感”,是古人心向神往的“精浮神沦,忽在世表”的一种宇宙意识,是古代文学家艺术家沉浸于飘逸、静穆、空灵的天机中的一种幻想。它虽然在事实为幻,却在艺术活动为真,因此不可忽视,值得研究。笔者已在《神合感探幽》(《新民晚报·国学论谭》2013年4月21日)一文中论及,不再冗述。  

  结语

  从形而下到形而上的递进

  以上从“自适”到“冥合”的描述,大体反映了古人“林泉之志 烟霞之侣”的需要、向往和追求。从中可以发现古人与自然关系的发展,有一个从形而下到形而上的逐步递进过程。

  如果说“自适”是古人从现实中的自身出发,认为亲近和钟情自然时自我身心舒适了,才符合人珍贵自然的本意,那是形而下的世俗自然审美观。那么“比德”就显示人不能满足于“自适”,还应该将自然美和人格美联系起来,才能提升人与自然关系的精神层次,达到人亲近和钟情自然的真正目的。

  然而着眼于现实需要的“比德”,虽然高于“自适”,还只是形而下的自然审美观,不免过于执着人生的品德修养,不能体现人应该有的精神境界。古人进而提出“畅神”,让精神畅游大千世界,从而有了通过自然超脱现实的形而上的自然审美观。

  但是,“畅神”还不能体现精神何以畅游大千世界的奥秘。于是,“感兴”应运而生,原来人之所以能够“畅神”,奥秘在于人的“感兴”即感事兴怀、感物兴想、感时兴思,在人与自然之间起了沟通的作用,成为维系人与自然关系的情感纽带。

  再进一步看,“感兴”还不是人和自然发生关系的根本目的,根本目的是为了达到人与自然的默契,即物我“冥合”,也就是人与宇宙同一的最高境界。至此,古人心目中人和自然关系的程度,才能够说圆满完美、至高无上,这也就是古人心心念念的天人合一境界。从而人与自然关系的发展,通过形而下到形而上的逐步递进,最终达到最高的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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