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我读完了台湾女作家齐邦媛的自传《巨流河》。全书按照齐邦媛一生的经历为线索,叙述了她前半生国破家亡在大陆颠沛流离,后半生风雨飘摇在台湾潜心治学的历程。作者的一生,是整个二十世纪动荡发展的缩影。
可贵的是,作者将这些壮怀激烈和惊心动魄,以平实的语调娓娓道来,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仿佛一位智者穿越了千山万水之后,温暖而诗意地凝望……
齐邦媛1924年生于辽宁一个官宦之家,本应拥有平稳富足的人生,可惜生不逢时,她终身在战乱漂泊中度过,没有可归的家园,只有歌声中的故乡。
往而不返者缠绵,入而能出者豁达。无怪乎,哈佛大学讲座教授王德威评论道:读《巨流河》才能真正懂得“在如此充满缺憾的历史里,为什么文学才是必要的坚持。”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生逢乱世,但齐邦媛得以与一群才华横溢、学贯中西的大师相遇,又是何其幸运!张伯苓、朱光潜、钱穆、吴宓……在西南联大低矮的校舍,大师们的才学与人格魅力光芒四射,如灯塔激励着学子们理解、认同、归属。齐邦媛由此心智开展,定下了稳若磐石的人生基调:从容、理性、向上。
她的笔下,这些大师音容可鉴,举手投足间流露着深沉的家国情怀和对学生的拳拳爱心。南开校长张伯苓“长年穿着长袍,戴一副有颜色的眼镜,我们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高大壮硕的他挺胸阔步地在校园行走。不论前线战报如何令人沮丧,日机轰炸多么猛烈,在张校长的带领下,我们都坚信中国不会亡。”笑对苦难,张伯苓所代表的正是那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和风骨。
朱光潜,“他站在小小的讲台前面,距我们第一排不过两尺”“随着朱老师略带安徽腔的英国英文,引我们进入神奇世界”。但文学大师绝非生活在世外桃源。有一次教到华兹华斯的《玛格丽特的悲苦》,他“取下了眼镜,眼泪流下双颊,突然把书合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满室愕然,却无人开口说话”。寥寥数语,将一名爱国学者内心的悲苦刻画得入木三分。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齐邦媛在书中一页一页地长大,她坚韧、豁达、不屈、优雅,和大师们一脉相承。
爱情、友情是人生无法回避的话题。在波澜壮阔的巨流河中,齐邦媛与张大飞的短暂情缘是清纯的小溪流,笼罩着忧郁、惆怅,却美得令人神往。他们一个“在云端,在机关枪和高射炮火网中作生死搏斗”;一个“在地面,在凄厉的警报声中奔跑、弦歌不辍”,战火中的鸿雁传书,见证了他们惨烈的青春和似有若无的爱情。
这段感情,如张大飞殉国前信中所言,“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以我这必死之身,怎能对她说‘我爱你’呢?”时光如飞鸟翩翩飞过。1999年齐邦媛到南京拜谒航空烈士公墓,找到张大飞的名字,那个英姿勃发、曾经温柔拥她入怀的青年已经化作一块冰冷的石碑,她却说“五月的阳光照着七十五岁的我,温馨如他令我难忘的温和声音”。一个真正洞穿生命的人,总是用微笑来作为心灵的代言。
时间是无情的,曾经的意气风发已化作暮色苍茫。但又何妨?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个人的际遇在时代的洪流中不过沧海一粟,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群老人春风中郊寒岛瘦的风姿,何等可爱!
纪伯伦说:“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以至于忘了为什么而出发。”不管走得多远,齐邦媛从未忘记自己的使命。《巨流河》没有血淋淋的冲锋,也没有“济天下”的呐喊,但齐邦媛从个人经历入手,从心灵深处最细微、最易痛的那一部分进行人生意义的探求,引导自己也引导别人去热爱生命、理解生活,这焉能不是一种“济天下”呢!
垭口海。海天茫茫,波澜不惊。一切那么寥落,却出奇地昂扬,那是齐邦媛在温暖而诗意地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