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勒太太是典型的德国人:健壮、勤劳。一米七几的个头,看起来六十来岁,28英寸的旅行箱塞得满满当当的,缪勒太太一把拎起就腾腾腾地上楼了,还不带喘。每天早上总是她第一个起来,准备全家的早餐,也包括我们这些房客的,在我们住过的家庭旅馆中缪勒家是唯一提供包早的。晒一晒我们的餐室:长长的转角窗下刚好放一张大方桌,桌上铺着亚麻桌布,本色上绣着暗红和秋香绿的小碎花,转角的两边长椅都铺着长坐垫,是本色的粗棉镶嵌着暗红和秋香绿的小碎花,靠垫却是玫瑰红和翠绿两色编织的大花型,一下子跳跃出来。两头各挂一盏吊灯,灯罩不是塑料的也不是玻璃的,而是本色的粗棉线编制的六角宫灯样,顶上一圈下边一圈镶嵌暗红和秋香绿的碎花边。古朴吧?典雅吧?窗外是小小庭院,高高低低满是花草藤木,还有石雕、木雕、铁艺、铜塑,被晨光映在屋里,映在桌上,那空间就有些影影绰绰的意思了。窗对面墙中间是一排可开关的玻璃扇,里面是厨房,打开玻璃扇,就成了吧台,两边相通,可以传递餐具食物。进门那一角,还有一张长方桌,我们在窗边方桌上吃饭时缪勒太太就独自在那边吃饭。这餐室是客人和家人共用的,但在我们使用的时候,除了缪勒太太,再不会看见第二个人,包括小孩,也听不到任何人声。很佩服欧洲人的规矩意识和执行力度,即使在自己家里,也一点不含糊。再晒晒桌上:四边各摆一套餐具,一套咖啡具,玻璃杯,小碟子,我数过,每人有十件。对角各一小藤箩,里面是花式面包,当然热乎的。桌子中间一盘方包切片,一盘德国火腿肠切片,一盘培根切片,一盘煮鸡蛋,一碟黄油,一碟方糖,三个果酱瓶子,一个蜂蜜瓶子,四个小酸奶罐,还有三个大家伙:一个大玻璃罐,是牛奶,一壶热红茶,一壶热咖啡。老实说,我们自己在家吃早饭从来没这么复杂过,也没这么丰盛过。
我们是度假式的自由行,所以并不天天早出晚归,昨天去哪儿玩了,今天就在家休息,或者上午到镇上闲逛去了,下午就坐在阳台上喝喝茶,望望野眼,所以在一般客人都外出的时间段里,我们没外出,或者回来了,也就有机会见过缪勒太太的家人。一老头,应该是缪勒先生,我很怀疑院子里房间里楼梯上的雕塑啊相框啊画啊都出自他手,德国男人动手能力世界级的,缪勒先生看上去话不多,不是不跟我们说话,而是不爱说话,话少的人多半能出活,而这么勤劳能干的缪勒太太当然应该般配一个同样勤劳能干的先生。家里还有三四十岁壮年男人、女人,不知是儿子媳妇还是女儿女婿;七八岁的儿童十来岁的少年,肯定是孙子辈了。无论老少,只要一看到我们出现,他们立刻闪了,是尊重客人。
缪勒太太管全家吃饭,管打扫,管接待服务客人,管养花种草浇水,管摆放小玩意儿大玩意儿,反正我们见到她时都是在干活,并且都是一丝不苟的神情。她家有数不清的玩意儿,这里一架老旧式样的钟,那里一挂鲜红翠绿的十字绣,转身又是一幅点彩风格的油画,抬头见一尊古铜色的骑士,只说楼梯吧,每一级都摆着:一架小女孩的相框,一个绒毛熊,一个玻璃制品,一幅画,又一架家人的相框,一件铁艺,一件布艺,一件木雕,一件石雕,花瓶,花盆……楼梯上铺着地毯,每天要吸尘的,竟不嫌每天搬来搬去麻烦。有一次我在阳台上看见缪勒太太在下面给草地花盆浇水,对着一排盛开着的花盆左看看右看看,赛过是在端详一件用心创作的作品。也有下午茶的时候,阳光晒进起居室,起居室就在大门旁边,一进门就闻到飘出的咖啡香,从起居室开着的门口可望见三五人围坐在窗前的桌旁说笑,年龄差不多的妇女,应该有邻居吧?缪勒太太也在其中,连愉悦也是一丝不苟的神情。对她而言,承担生活和享受生活似乎是一回事。这样的下午茶让我很感动,也很感慨,什么时候中国老太太也能这样对待自己,把承担和享受融为一体?而不是仅仅只会追着孙子辈往他们嘴里塞吃的,或者仅仅只会扎堆跳广场舞?
缪勒太太不大会英语,接待各方来客,只能说一些最基本的词句,我们也不会德语,没法多一些交流,下次再去时还是不会讲德语,这个只有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