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台湾东吴大学有间不算大的研究室,就在校园里僻静的一隅,是个远离尘嚣、能让我专心读书的清幽之地。我搬进这里不久,就给自己的这方小天地起了个英文名字,叫Lectorium,灵感来自《牛津英语词典》(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第一任主编詹姆斯·穆雷(James Murray)的词典工作室“缮写房”(Scriptorium)。我以此为本略加修改,把代表“书写”的拉丁文词根script摘除,换成代表“阅读”的词根lect,自创了词典查不到的Lectorium,意为“读书处”。
同事、友人来访,看到门口挂牌上的Lectorium,总会好奇地问上两句,我有典故可以讲,马上就能活络气氛,是个绝佳的破冰题材(ice-breaker)。
身为英文工作者,帮研究室取个洋名虽不多见,但也不足为奇。然我提笔为文,言及斯室时,总得在汉字的沃野平畴里穿插个突兀的英文单词。虽说这颇符合许多台湾人的习惯,动不动就把洋文挂在嘴边,但我内心深处仍隐隐挂念,要给研究室起个地道的中文名字。
后来诸事繁忙,而我这个起名的念头却不曾断过。我本想按字面翻译,lect乃阅读之谓,原先倾向直取单字,如“阅”、“读”、“学”、“习”之类;-orium表处所,中文里有几个常见的字眼可供选择,如“斋”、“轩”、“居”、“屋”、“堂”、“室”、“舍”之属。然二者搭配起来的各种双字组合,如“阅斋”、“读轩”、“学居”、“习室”等等,总让我觉得味道不对。
后来我把想法松绑,扩大为二加一的三字组合,仿“荣宝斋”的结构。我想到了《论语·为政》的“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觉得学思合一乃儒家为学的理想境界,便造出了“学思斋”,顿时颇感自豪,可上网一查,发现早已有人用了,只得作罢。之后又在类似的思维里打转,想出的点子自己都不甚满意,兜来绕去,转不出来。
蹉跎了好一阵子,有个念头突然闪过我的脑际。台北阳明山半山腰的林语堂故居有个书房(现已改为餐厅),名为“有不为斋”,用的是三加一的组合,不拘谨的词语结构,透露出林语堂自得闲适之气,加上他“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寓意,颇有中国传统文人的风骨。
这似乎就是我要的味道。汲汲营营于尘世,孜孜矻矻于案牍,不太像是我的风格。我灵光乍现,《孟子·万章上》讲到鱼攸然而逝,子产说“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是的,能安身立命得其所,何其快哉!我把“得其所哉”改为谐音的“得其所斋”,不禁志得意满。
不幸的是,上网一查,“得其所斋”用的人还真不少,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无奈,只得再度割爱。换了几种类似的组合,如“适其所斋”、“安其所斋”似乎都不错,但仍不尽如意,于是我就搁在脑海里,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有一天想起了陶渊明,想起了他的《桃花源记》。在那样一个古中国的乌托邦里,村人“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偶尔厌倦了儒家的秩序,投身至道家的怀抱,尽情享受那“帝力于我何有哉”的旷达。不知道有汉朝,不知有汉,不知汉,而我不也正是个知识浅薄阅历贫乏、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多所不知的汉子吗?这双重的寓意,勾勒出我向往的境界,也刻绘出我的精神面貌,巧妙地表达了理想与现实的双重意象。
不知汉斋!林语堂给了我结构,陶渊明给了我内涵,作为我研究室的中文名字,真可谓神来之笔。我赶紧上网搜索“不知汉斋”,找不到完全符合的结果,于是名正言顺地被我据为己有。“不知汉斋”这四个字,在我肠枯思竭之际,最后竟也让我挪用,成了我第一本随笔集的书名,从此变为我专属的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