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在学校里大出风头
也不知道是刮第几号台风,反正,我们隔壁班的小矮子被楼上掉下来的花盆砸破了脑袋。还好那只花盆从楼上掉下来时,先掉在二楼的晾衣竿上,弹了一下,再滚到围墙上,然后从围墙滚到小矮子的头上。小矮子脑袋被纱布缠了一道又一道,缠得头上像是顶了一只甏。他来上学,我们还以为有个印度小孩转学到我们学校了。我们都惊呆了,这么小的一个脑袋,居然缠了这么多的纱布。我和毛头打赌,我说纱布的里面一定有个铁箍,就像马桶脚桶外面的那圈铁箍一样,否则脑袋会散开来的。毛头不相信。我们就冲上去,要把纱布一层层解开来,看看究竟有没有铁箍。小矮子不让我们碰,哭着跑开了。这个小矮子,才是真正出足了风头,让所有同学都羡慕不已。
现在,学校里最出风头的就是我了。这大概就是俗话说的,风水轮流转。毕竟,不是经常有人从屋顶上摔下来的,从屋顶上摔下来已经很了不起了,而且还没摔死,这就更加不得了了。
一路上,都有人跟我笑着打招呼,问长问短。六年级的那个“留级大王”,还笑着摸了摸我的耳朵。像我们这种低年级的学生,在学校里是不能乱说乱动的,哪怕你读到五年级了,上面也有六年级的压着你。那些敢在操场上指手画脚喉咙很响的,都是六年级的人。你注意看那些六年级的男生,喉咙那边都有块微微鼓起的东西,据说等到那块东西完全鼓出来了,就成为男子汉了。留级大王的那块东西就已经鼓得差不多了。我觉得他是个很重感情的人,舍不得离开学校,所以有几个年级他都读了两次。
留级大王搭着我的肩膀,和我一起走进校门。要是在过去,这会让我受宠若惊的,但这次,我觉得是他在沾我的光。看门的唐叔叔拦住我,我们一起叫了声“唐叔叔好”。背地里我们都喊唐叔叔“糖粥”的,这是我起的绰号。也许是嘴巴馋的缘故,凡是经我的手起的绰号,都和吃有关。唐叔叔按住我的头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在此之前他听到的版本是,我从屋顶上摔下来,头顶摔出了一个洞,鲜血直喷,被一个家伙抓了一把湿泥糊上去,才止住血。
我在学校里大出风头。很多人围着我,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像是在看一个英雄。和我同桌的田甜,以前骄傲得以为自己是个童话里的公主,老是板着个脸,都不怎么理我,这次也用一种崇敬的目光看着我,还把一块香橡皮放在我面前,说,借给你用半天。毛头的身边也围了很多人,听他讲我是怎么摔下屋顶的,讲得比我还轰轰烈烈。在毛头的叙述里,他是个亲历者,好像他也在屋顶上,他想拉我的,只是没拉住。
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我看不到她,但我能感觉到她,她躲在人堆里。
班主任顾老师一路小跑着过来,说:“老师刚刚才听说这事。老师都担心死了。”顾老师的脸上都有汗沁出来了,眼睛也有点湿润。顾老师用脸贴着我的额头,轻声说:“周大毛,你答应老师,以后不要再这么调皮了,好吗?不要再让老师担心了,好吗?”我知道自己无法保证,但在这种场合,我必须点头答应,否则顾老师会哭出来的。和女人打交道,就是这一点比较麻烦,你必须哄着她们。
全世界真正关心我,待我好的,只有三个人,三个都是女的。一个是阿娟,一个是顾老师,还有一个是闸北的姨婆。也许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几乎无处不在,我不想看到她的时候她也会出现,弄得我在毛头他们面前很没有面子。
我第一次从家里逃出去,是八岁。好像到了这个年纪,你就非逃不可,不逃也不行了,身体里会有个声音提醒你:差不多是时候了,可以逃了。
我逃出去的那天正在下雪。
我的两只手生满了冻疮,十个手指几乎都开裂了,不能碰冷水,一入水就钻心地痛,还会有血水渗出来,还在滚脓。可我还得洗两双腈纶袜子,一双是小皮匠的,一双是我自己的。那两双袜子就像用半斤糨糊上了浆,又放在冰天雪地里冻了三天,已经坚硬得像把刀,几乎可以用来切菜了。要不是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办法把脚伸进袜子里去了,小皮匠和我是不会想到换一双干净袜子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