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发生了变化

　　自从我们来到长乐邨后,93号热闹多了, 公公周围增加了不少生气,他的脸色渐渐地开朗起来。如果公公曾经为保护他人而告诫他们不要上门被连累的话，他对于我们来此是非常欢迎也是非常欣慰的，在经常被批斗受凌辱的日子里，我们这些孩子在他身边为他提供了一小块“绿洲”，使他又能重返到天真烂漫的儿童世界，重温“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欢喜我又得暂时放怀一切地加入你们的真生活的团体”的心情（《给我的孩子们》）,以此避免严酷的现实。

　　对我们孩子来说,来长乐邨后日常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爸爸妈妈在江湾上班, 早出晚归,通常我们还没起床他们就离开家了,因此我们白天没有机会与爸爸妈妈说话。今天的孩子们很难想象，当年不但没有手机，连公共电话都很稀少。我们家的私人电话早就被拆掉了，在我们的记忆中至少一大半长乐邨的居民仅靠着一家电话间的公用电话，有人来电话找人的话，电话间的工作人员得走到那家门前大叫某某接电话，很是不方便，打电话时周围总有几个人在旁边,不但要排队等着用，而且从无隐私可谈。我们每天虽说家里有阿姨不愁没饭吃,其他一切就基本靠自己了。父母在家时侍奉公公婆婆，我们也不好给他们添麻烦。在弄堂里,我们因为是公公的后代,属于“黑五类”,经常是被辱骂欺负的对象,不少人没事找我们的事,动不动就骂“资产阶级”“黑画家”。弟弟菊文年幼更是经常挨打，为了保护他，我们虽说是女孩，与弄堂里的男孩子打过不少架,小小年纪,我们就必须学会保卫自己和弟弟。

　　我们搬来长乐邨不久,深受我们爱戴的英娥阿姨清早起来去买菜时,突然中风,当即去世。英娥阿姨一直患有高血压病，听大人们说那几天她正在吃黄芪炖鸡补身体,可能身体失调了,不知究竟怎么回事,但对我们实在是太突然了。英娥阿姨与公公婆婆同甘共苦了很多年,我们出生时她就在长乐邨,她自己没有孩子，把我们当作她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我们对她的去世悲痛之至,长乐邨从此少了一个我们可以依靠着哭泣的肩膀。多年来英娥阿姨对待我们家如同她自己的家,公公婆婆非常信任她，因此他们为她的去世也非常悲伤。英娥阿姨的追悼会是在龙华殡仪馆举行的，记得公公为她租了半个大厅，除了我们家人,不少亲朋好友都来参加,英娥阿姨的妹妹、妹夫,以及他们的两个儿子和女儿钱珏也都到了。这个追悼会办得相当隆重体面，公公对我们说,这是我们大家对英娥阿姨多年来对我们一家老少无微不至照顾的一个回报。这是我们俩有生以来第一次去殡仪馆,悲恸地告别了英娥阿姨,我们原以为不会再去殡仪馆了,万万没有想到,短短的五年多时间,我们便重回龙华殡仪馆,这次是为了送别公公。

　　祸不单行，英娥阿姨去世后没几天，公公也病倒了。一天凌晨，公公起来小解时，突然跌倒在床前,事后公公告诉我们,那天早晨他起身后突然全身抽筋，站立不直，如虾米似的，就跌倒了。去医院看病发现公公得了严重的肺病，这大概是他在乡下劳动，过“地当床，天当被”的生活,久受风寒之故。于是公公住进了淮海医院的626病房12床,好在淮海医院离家很近,我们经常去看他。公公笑着对我们说，生病住院虽不是好事，但对他当时的处境而言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因为这意味着他可以不用每天去上班，更不必下乡劳动了。后来因为公公病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转成了长病假长期不用去上班了，那段时间公公虽有病痛的折磨，但这是我们看到他在“文革”期间心情最轻松、压力最少的一段时期，他又有了空闲时间来吟诗作词。一天爸爸带我们去医院看望公公，公公看着我们围在他身旁，兴致上来在病床上口占一诗，叫爸爸替他写下来:“风风雨雨忆前尘,七十年来剩此身,满眼儿孙皆俊秀,未须寂寞养残生。” 

　　公公从来热爱古典诗词,他认为,好的诗词提供了回味无穷的意境,自然入画,公公有许多画都是受了古人的诗词启发而来的。“文革”深受迫害的情况下,有他喜爱的诗词来作伴,对公公是一种极大的安慰。他的病,也慢慢好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