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05:夜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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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02月04日 星期六 放大 缩小 默认   
太阳间
杨匡汉
  杨匡汉

  临近壬辰龙年时,我与夫人从北京飞赴故乡上海,参访的第一站是武康路113号。一代文学巨匠巴金在此居住了整整半个世纪。故居由一栋假三层的主楼和两座辅楼以及花园组成,已按主人生前的原貌布置停当。陪同我们去的,是巴金挚友黄源的女婿、高级工程师周赫雄先生,用他的话说,当年连鬼都不去看巴金时,他受黄源之嘱,骑着单车从虹口山阴路直奔武康路专去探望“李伯伯”(巴金原姓李),一到家,自行车钥匙就被巴金“没收”了放在桌上:“你容易忘,去的时候我交给你”。可以想象,巴金交给这位学理工出身的晚辈,不仅是物质的钥匙,更是交给他生命的记忆。

  周先生领着我们参观了主人接待中外宾朋的客厅、餐厅、卧室及深夜燃灯的二楼书房,观赏了主人当年手植的玉兰花、樱花……并如数家珍地诉说着巴金的生活细节。不过,最令我注目、也最令人感喟的,是一楼的太阳间——玻璃封住的大阳台,那是巴金喜欢坐在这里晒太阳的地方,更是他晚年的杰作《随想录》生产的车间。

  冬日的阳光照进太阳间,敞亮而有些许温热。我驻足良久,环视左右,20多平方米的狭长开间,摆设朴素、简洁。从朝阳的角度看,右边是一张似学生课桌般的书桌,左边是一架老旧的缝纫机,配之以有扶手的木椅,拐杖置于墙边,背后是轮椅。小书桌和缝纫机上没有任何杂物,只有纸和笔,那是他心驰广宇、写作《随想录》的作业台啊。晚年的巴金,体能日渐衰竭,书写已很吃力,一枝圆珠笔只能慢慢移动,有时一天还写不上两百字。但他之所以着急要写,要发出连声的呼喊,正如他自己所说:“我有一肚子的话,也有一肚子的火,还有在油锅里反复煎了十年的一身骨头。火不熄灭,话被烧成灰,在心头越积越多,我不把它们倾吐出来,清除干净,就无法不做恶梦,就不能平静地度过我晚年的最后日子,甚至可以说我永远闭不了眼睛。”(《无题集·后记》)

  这“永远闭不了的眼睛”,渴望火,渴望阳光,可以说是巴金毕生的追求。巴金故居赠我的一件纪念品,是老人于1941年2月1日的一幅毛笔题词,上面写着:“要爱光,光可以培养每个年青的心灵;要认识爱,爱可以温暖每颗孤寂的心;要信仰真理,真理可以指示一条到光明的路。”从《家》、《春》、《秋》、《爱情三部曲》、《憩园》、《寒夜》到晚年自称“全是小人物的喜怒哀乐”的《随想录》,巴金穿过荆棘丛生的泥泞路,穿过煎骨熬心的风雪夜,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和血,即便是无力的呐喊,也是憧憬着一个光明的世界的到来。他为之而矢志“讲真话,把心交给读者”。那五卷本的《随想录》,巴金自信是用真话建造的“文革博物馆”。有一段时间“清污”要清到他头上,有头面人物点到他的名字时竟说:“那个巴什么的,无政府主义者”,巴金听了哈哈一笑,嬉言:“我一头银发,比较上照。”他没有一骂就倒,而是继续他的“随想”,继续他那些像火、像灯一样的文字。

  作为文学巨匠,巴金从来没有派头,为人极其谦逊、和善,且体贴他人。他因之而赢得人们的尊敬,也因之而有冰心、黄源、萧军、萧乾、柯灵、辛笛、黄裳、曹禺等等知己。巴金念人之好:“大姐为我题过字,高莽为我画过像。”“大姐”即冰心,在为高莽画的巴金肖像上的题词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此际当以同环视之,赠巴金。”高莽是晚辈翻译家、画家,前后为巴金画过20多幅速写像和肖像画,精于俄罗斯语言文学研究。巴金虽通俄文,是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父与子》、赫尔岑长篇回忆录《往事与随想》的译者,但仍在高莽面前谦称自己“俄文程度不过小学”,“等着您的指教”。由于巴金的谦和,老朋友们来了就非常随便。难怪黄源到了巴金家里,又吃又喝又坚持午睡,巴金一直等到黄源起床,还亲自拖着蹒跚的脚步,为老友买回棒冰解渴。

  说来也巧,壬辰是龙年,巴金生于1904年,也属龙。如能活到今年,该是“相期以茶”的茶寿了。巴金无愧为龙之子。不由得使我联想到2500多年前,《庄子》一书《天运篇》里讲到过以龙比老子的故事。说的是孔子见过老聃以后,竟发呆了三天而说不出话来。弟子问他见到老子时有什么规谏,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嗋,舌举而不能讯,予又何规老聃哉!”这成了典故,也是许多李氏族门楹联中“犹龙世泽”的一个来历。当然,姓李的巴金和先哲老子没有可比性,后者是古代伟大的思想家,巴金则是把火、爱和祝福献给现代读者的文学家。然而我愿意指出,在巴金这位属“龙”的作家身上,在他的文学绝唱《随想录》里,多少可以看到老庄的身影,看到“龙”的气脉。特别是历尽劫波后,透破功、名、利、禄、权、势、尊、位的束缚,他自己的灵台已臻于优游自在、无挂无碍的境地;饱经沧桑后,挣脱“假”、“大”、“空”、“废”话的桎梏,他自己的践行已纳入扬弃我执、开启真言的空间;而出自这一太阳间的150篇审判别人也审判自己的随笔,在文体的意义上,不也是“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思想解放的时运祥云,飞翔于阴阳、风雨、晦明的“六气”之间?暮年的巴金面对生死两茫茫,荣辱不惊,豁然泰然。他曾交代后人,自己遽归道山时,要与爱妻萧珊的骨灰合在一起(之前一直存放于家中)海葬,说:“你们想我,就去看看海”。这是何等绾结喷薄的情感和超验生命的境界!

  “太阳间”,一方小小的天地,容下了一个大的宇宙。走出太阳间、告别名人故居时,志愿者要我挥笔留言。我写的是:“永远的巴金”。不是有作家提出过“永远有多远”的诘问吗?我想,这个太阳间为世人给出了回答:永远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灵,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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