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末,我曾数次拜访著名图书馆学家、书法家顾廷龙先生,或约稿或闲坐。顾老洵洵长者,学问深厚,书法温润靜穆,坐在他并不宽大的居室,真是如沐春风。一次他取出一本《叶景葵杂著》,说是他编辑的,题签后送了我。杂著作者叶景葵是大藏书家,自号书寄生,内容有书跋、札记、诗词、回忆,全是旧时文人气息。其中一篇谈收藏顾祖禹手稿本《读史方舆纪要》事,说该稿到手时,“则故纸一巨包,业已烂碎”,遂不惜工本请人修补,花费两年时间,“于是完整如新矣”。抗战初期,叶景葵与张元济等人在租界创办合众图书馆,不仅捐出全部善本书籍,而且在图书馆旁造屋居住守护。顾老说,他在合众随叶工作十年,受益良多,故有编辑此书之举。看得出他对叶景葵的尊重和怀念。
彼时印象留存至今。近年因涉猎近代金融史研究,才知道叶景葵还是一名职业银行家,如果从1915年担任南三行之首——浙江兴业银行董事长算起,到他抗战结束后辞去这一职务,竟然连任长达30年之久,这在上海金融界几乎是一个奇迹,更不用说之前他担任大清银行监督等其他经历了。
叶景葵是近代金融界当之无愧的元老,但为人低调,有很浓的文人气,与其他银行家作风迥异。他是举人、进士出身的文士,曾为晚清大吏赵尔巽捉刀弄笔多年,也没有海外留学的经历,这在新式银行家中是极为罕见的。因在晚清官场的口碑和才干,在大清朝廷倾覆前,他竟以三品京堂候补身份,受命署理大清银行(中国银行的前身)正监督,得以一脚跨入近代金融业的最高权力圈内。武昌起义爆发,照理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叶景葵却在辞职前数日,以长芦盐票三张向法商东方汇理银行作抵押借款,平息了一场因清皇室退位而引发的大清银行挤兑风潮。他辞职后,以秘书长项兰生为主联络部分浙江籍股东与高级负责人,发起成立大清银行股东联合会。随即由联合会主持,厉行改革,又得到孙中山的支持,迅速将大清银行改组为中国银行,开创了近代中国金融业的新纪元。这一切,不能说与叶景葵没有关系,因为实施改组事宜的基本班底,仍是他周围的一批挚友。
叶景葵掌管浙江兴业银行后,将业务重心由杭州搬迁到了上海,改上海分行为本行(后改为总行)。上海特殊的地理位置和三方四界的政治格局,使上海迅速成长为一座远东国际大都市,浙兴的有备而来,无疑为银行以后的发展奠定了扎实的基础。从1915年到1926年,可说是浙兴的全盛时期,资本和存款均列各大民营银行之首。茅以升主持设计和兴建钱塘江大桥时,叶景葵首先响应,联合其他银行组成贷款银团,共同投资200万元,浙兴自认一半。
在近代中国,官商勾结是普遍现象。南京政府上台后,南三行、北四行的总经理或董事长,均与蒋介石关系密切,只有叶景葵始终不为所动,游离在政治秀场外。而且叶景葵自律甚严,担任浙兴董事长后,便在报端发表启事,称亲朋好友说项求职之类一概不应。
这在某种程度上使浙兴的业务发展受到影响,叶景葵虽然感到内疚和自责,但个性使然,仍能淡然处置。上海解放前夕,面对国民党军警的疯狂抓捕,叶景葵与张元济、陈叔通等社会名流10人共同具名,分函吴国桢(上海市长)、宣铁吾(上海警备司令)抗议,史称“十老上书”。这时候,叶景葵已经是著名的爱国社会活动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