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常见三二外来务工者散立着,地上戳块纸牌,歪斜地写“木工、电工、泥水工” 字样以此揽活。每见此景,就想起二十年前认识的两个木匠:小于和小黄,一对来上海打工的南通小乡亲。
小于当年“贵庚”二十有七,小黄晚生两年,来沪又晚些,甘心认小于做老大。打工者干活跟着工头走,东奔西跑,标准的游击队员。酬劳以日算,那时木工一天三十块钱。遇到阔绰的东家,不时塞点小费,还有香烟、老酒什么的,这时他们干活就格外有劲。有一次为饭店老板装修门面,“我们做吧台、吊葡萄架顶、敲拱形门廊,不要做得太好噢。老板请我们吃饭,摆了满满一桌,算下来每人就吃掉一百多元。”回忆那顿难得的美餐,小于津津乐道。他们的主顾更多的是工薪族,多用一段木料、一枚钉子,东家都算得清,无多油水。小于有经济头脑,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我看钞票做生活。一分价钱一分货,讨价还价的事谈也不要谈。”他手艺不错,据说星级宾馆的舞厅也做过,这大概是木工技艺的顶级水平了,所以口气硬横。每当小于开口摆老资格,小黄总埋头做手里的活,也不插话,只窃窃地笑。
装修的活很吃力。零敲碎打地一家一户做,设备又不齐全,工具搬来搬去,更增加了劳动强度,他们工头是小老板,没有运输车。有一次,为了把磨地板的机器从浦东川杨路拉到浦西凉城,兄弟两人凌晨四点就上路,用自行车驮着百多斤的家什,一个推车、一个扶物,足足走了四个钟头。地板尚未开磨,脚泡倒先磨出一大串,痛了好几天。剖大木料时必须两人合作,二三米长的木头,小于抬起木料前端,独眯一眼对准电刨推进,小黄立在对面接料,边接边往后退。人问:谁是上手师傅?小于翻个白眼不搭理,小黄低头笑,淡淡道:我们不分上下的。
他们生活很简单,一张细木工板摊在水泥地上就是床,电饭煲里煮上满满一锅饭,冬瓜里放撮葱花,再炒碗长豇豆就是菜。若有碟爆螺蛳或油氽花生米,他们就要喝酒了。别看小伙子劳动时蓬头垢面,去外面玩时,上穿T恤,下着花花绿绿的沙滩裤,蛮潇洒的呢。
在乡下老家, 小于可算 “名门”出身。老子是生产大队长,几个儿子都外出打工,他还在种地。儿子们每人年底各上缴一千块钱,也没分家,一大家人日子过得红火又太平,大队长治家有方。小黄幼年失怙,家里姐妹多,他是唯一的男丁。乡下习俗:女儿出嫁不贴娘家,所以奉养老母他重担在身。脱离工头自己单干是他们的理想,手艺不成问题,客源要靠人脉,没有靠山很难揽到活。拉住东家寻客户,也是一条通道。“有生意帮忙介绍介绍,回扣会给的,阿拉拎得清格”小于洋泾浜的沪语也讲得不错。外出打工时间长了,难免想家。那时通信不方便,打长途电话要到公用电话亭。小于新婚,更加挂念家里。一次他打完电话,回来满脸喜色,问他何事高兴,他有点不好意思:“货色有了。”原来新娘子有喜,他要当爸爸了,小黄看着他也直笑。小于的今天就是小黄的明天,小黄已定亲,未婚妻在化工厂当化验员。老家新房造好,家具也打好了,现在的任务是加紧赚钞票,明天一定比蜜甜。
电钻声滋滋咕咕,敲打声乒乒乓乓,噪声难免叫人生厌;有时静寂下来,冷不防楼里会听到几声吼出:“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那是小于的嗓音,流行歌曲唱得有板有眼。小黄偶尔也会哼几句,却不连贯,又常走调。短笛无腔信口吹么,但那一定是东家不在屋里的时候。
光阴似箭,已变成老于、老黄的哥俩,还在“重复昨天的故事”吗?涛声是否依旧呢,但愿他们过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