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57岁那年,突患不治之症,住进了沈阳第五医院。最后的日子里,父亲把我们这些儿女叫到跟前,他竟然离开病床站立起来,脸上是我们最熟悉的一缕微笑。父亲这最后的站立留给我们多少生命的怀想,大家顿时泪流满面。父亲的目光掠过我们每个人的脸庞,轻声说:“我走后,你们把我送到北大荒乡间老家西山上的坟地里,让我陪陪你们的祖父祖母。”父亲去世后,我们千里迢迢把他送到老家的西山上,让他安静地长眠在山花野草之中。
而今又是清明,我便携了儿孙来看父亲。在北方,这确是个生机勃发的好季节,但我无心赏观,眼前总是出现父亲的身影,让我想起了好多事情。
读小学时就喜欢玩篮球,特想看体育馆里的篮球赛,可没钱买门票那只能是个梦了。那天中午,父亲从工厂的食堂里买了4个我最爱吃的萝卜馅包子送回家来,看着我一口一口地吃着,他笑眯眯的。看我吃完了,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门票夹在手指间,在我眼前一晃:“臭小子,你看这是什么?”我一瞧是体育馆篮球赛的门票,乐得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他用长满胡茬子的下巴蹭着我的脸。晚上,父亲骑上自行车驮着我直奔辽宁体育馆,足足蹬了一个小时。我拿票进门了,他坐在自行车旁的石阶上等我,掏出烟抽了起来。那是一场辽宁省队与吉林省队的篮球对抗赛,打得激烈、精彩,看得也过瘾,我把小巴掌都拍麻了。比赛结束,我走出体育馆,见父亲坐在那里睡着了,他太累了。当我喊叫爸爸时,眼泪嘀嘀嗒嗒直往外涌。
因为家庭生活实在困难,父亲只好同意祖父把我带到北大荒的叔叔家。父亲把祖父和我送到沈阳南站时,突然改变主意不想让我离开沈阳。他一把把我搂进怀里,刚强的汉子却在众人面前哭出了声音,我知道他是舍不得呀。我还是跟着祖父走了,但父亲日日夜夜都在思念,还病了一场。妹妹给我写信说父亲很想你,几乎每天早晨醒来的第一句话都是“我又梦见大儿子了”。父亲想我想得受不了啦,便请假来叔叔家看我。他坐了一夜火车到达齐齐哈尔,又换乘汽车中午时分来到那吉县城。县城与叔叔家相距30公里,可下午没有班车了。父亲就背起包裹,独自步行,翻山越岭地赶路,到叔叔家时已经掌灯了。这夜父亲挨着我睡的,他不时给我掖掖被角,悄悄地抚摸我的脑袋,还轻拍几下。第二天一早,父亲站在院外目送我上学,我一次一次地回首,让他满意地点头、挥手。行走在父亲深情的目光里,是那样的温暖和快乐。
多少春秋过去,我在北大荒成家立业,还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那年,我和妻子带着儿女回沈阳过春节,乐得父亲都合不拢嘴了。他给孙女辛昕买三轮儿童自行车,给孙子南楠买漂亮的玩具枪,总是甜滋滋地喊叫大孙女、大孙子。吃团圆饭时,父亲单独跟我频频碰杯,分外激动。我们兄妹6人,只有我这个老大没在父母身边,父亲就觉得我没享受到更多的父爱和母爱,有些亏待了我。父亲撸下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郑重地送给我,还让我当场戴上。那年月上海牌手表是贵重的,而且是父亲的心爱之物,让我不知说些什么。
来到祖坟墓地,我们先是除宿草、添新土、压坟头纸,接着摆供品、点香火、烧纸钱、放炮竹。然后,恭敬跪祭,默默然,虔诚地与远去的灵魂沟通。父亲的生命走了,期望还在。不管岁月的风雨怎样冲洗,但父亲的目光并没锈蚀,仍在殷殷嘱望,护佑儿孙。墓草摇动,也许父亲知道我们清明来看他,便轻轻地欠个身吧。父亲,还记得回家的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