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奥斯特是纽约的犹太人,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声名鹊起,成为现代派写作界的翘楚人物。他的先锋性体现在真实和虚构的模棱两可之中。频写自传是自恋吗?讨论他是否自恋,就不可能回避他如何写作这个本源性的问题,因为这几本自传的主旨其实都是——“我是如何写作的”。
奥斯特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孤独及其所创作的》是三十五岁出版的自传,五十岁出版《穷途,墨路》,六十六岁前后连推两部(Winter Journal和Report from the Interior目前还未有中译本),从中年开始他大约每隔十五年就写一部自传,所以,自恋之说并非空穴来风。而在多部自传间隙,奥斯特还有持续不断的小说创作。从早年的《纽约三部曲》、《幻影书》到最近的《日落公园》,他的小说里常见的特点包括:因偶然而导致的宿命感,以作家为主人公的悬疑情节,因主人公的虚构而递进的套盒故事结构,经历奇特的人物。因此,奥斯特的小说常给人以作者本人现身的错觉。
倒退三十年,《孤独》一书让我们看到他在父亲去世后的复杂心情,他极其细腻而冷静地回顾了父亲的一生,将这个独守大屋三十年的乖僻男人描述为“隐形的人”;然后另起一章,完全写自己在写作中的状态,关键词同样是:隐形、密室、孤独。倒退十五年,《穷途》一书让我们看到他在成名之前的复杂经历,他如何在父母离异后自由地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如何抵触消费主义,如何在大学时代就开始拒绝服从主流,如何应对六十年代末的政治风向,如何在欧洲流浪,在廉价餐饮店和邮轮上做蓝领的工作,继而扎进了穷巴巴的翻译和写作的生涯。这本自传和上一本自传不同的是,他把写作这件事投入了艰辛的社会生存环境中,毫不避讳地描写自己曾有的窘境,以及写作者才会懂的精神压力,因而,这本书里的写作不是在密室中了,而是在邮轮的逼仄宿舍里、蓝领工人的木板屋里、穷学生的租屋里、乡下的屋子里……写作的成果也会在戏剧舞台、精心策划的朗读会上遭遇可怕的失败。
而且,写作的生态背景也不是孤独者所有的了。这本自传里出现的奇人怪事绝不亚于奥斯特小说中的虚构人物,令人惊叹也忍不住怀疑:他真的那么走运,作为写作人,能观察到这么多离奇的真实人物吗?!从某种角度说,这本自传解释了奥斯特创作中常见的那些角色,每一次创作都可能基于真实,而真实的多样性也远远超越了我们的想象力。在这种真实相间的写作文本里,奥斯特也仿佛不经意间强调了写作和真实的矛盾关系:写作可以创造某种真实,而真实被书写的过程也缔造了虚构。
奥斯特十五岁时读完《罪与罚》就立志当作家,二十多岁就出版个人诗集,并涉猎剧本,他的写作之路映照出的是文艺青年的理想主义,以及,理想主义可能遭遇的破灭。假如说《孤独》中诗意描绘的写作是一种理想状况,那么《穷途》中回顾的就是理想在现实面前遭遇的窘迫。开宗明义,他如是写道:“三十岁上下的那几年,我碰到的每件事都以失败告终”,这个意气奋发的文艺青年在家庭生活和纯粹理想的双重压迫下捉襟见肘,简直到了不能糊口的地步,甚至突发奇想,要把少年时代自己发明的棒球纸牌拿去卖钱……结果,文场失意,商场败得更惨,情场也没了挽回的余地。
成名之后写的失败回忆录并非一定是励志篇。奥斯特写到了:幸亏有些中彩票、基金会奖金和父亲的遗产之类的“偏财”,他才不至于无以为继,但另一方面,他也亲手抓住了不眠之夜爆出来的灵感,不眠不休地写完了一本书,等了好几年,却让他最终等到了出头之日。他这样归纳自己:花了太多时间去赢取自由,却没花足够的力气去挣钱,结果,两头落空。法国媒体对《穷途,墨路》的评价是,“这是一个作家所能写出的最具独创性,最无畏的自传之一。”
在无边无际的墨路中,穷途只是曾经十年。回到最初的问题,答案就容易得到了:与其说奥斯特自恋,不如说他用写作不断反省自己和他人的人生,因为他所痴恋的并非是惯常意义上的优越感,反倒是他和周遭之人所吃过的苦、所癫狂、所疯笑过的荒诞人生。失败也是一种收获,偶然的事件对必然的命运只有加分作用,他的小说和自传在这个层面达成一致,互为表里,所以,奥斯特的文字才会那么诱人深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