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细雨薄薄,从晚春纠缠到初夏,彻夜的濡湿,颇让人心灰。
清早醒来,塞一片霍洛维茨在唱机里,这个快得发疯的,流亡半生的,平扁着手弹琴的,鼻子奇硕的,俄罗斯犹太天才,在窗帘深垂的黯淡空气里,风驰电掣横冲直撞。这个老家伙,一辈子斩钉截铁地认为,钢琴是打击乐器,真真天纵的疯子。
枕上抓过昨夜看到一半的霍洛维茨传记,1953年,病中的霍氏停止舞台演奏12年,在家里一边隐士般休养,一边弄了个天才学生格里夫曼来教诲。格里夫曼通常去霍氏府上吃晚饭,夜里八九点钟开始上课,通宵达旦到黎明。在家里亦穿得极讲究的霍氏,精力旺盛红光满面,根本不像一个病恹恹退出舞台的病夫。某一个午夜,霍氏忽然心血来潮,问格里夫曼,你想不想听斯克里亚宾《第六钢琴奏鸣曲》?格里夫曼吓了一跳,他还从来没有听过这部作品,结果是,霍疯子在钢琴跟前坐下,跟格里夫曼讲,这是一部非常伟大的作品,我弹给你听……晚年,于流浪一生之后,霍氏得以重返故乡俄罗斯,雷霆震荡莫斯科的那场音乐会,基本上是永载史册的了……
之二,午后,与友人晃去铜仁路敬华,瞻仰一眼万历大展。展堂高华堂皇,好东西琳琳朗朗,一眼一眼细细看过去,真真荡气回肠。晚明的气概,蓬蓬勃勃,高山仰止,回不去的清高,望尘莫及的远芬。看得十分倦累了,友人携我的手,立在玻璃柜子前,随便看一幅书札,不过是当年督修水利的一位中级官员写的一封书信而已,竟是满纸秀润,灭尽火气,立在那样一小片旧纸面前,纷乱的心中,是一片苍古天地。
看完出来,迎面是香格里拉酒店,友人殷殷相问,darling累不累,要不要进去饮一杯?此时此刻,竟十分嫌弃五星酒店的低矮渺小,终究是摆摆手过门不入。
之三,黄昏,跟国际友人晃去古老的小馆子,吃家常上海菜,友人想念几碟子茭白蚕豆响油鳝糊葱油拌面,更想念摇摇欲坠老得腰细的旧馆子。拣了一间晃进去,黯淡店堂是老房子的客堂间改的,黄澄澄的电灯,点了满屋,张大了眼睛寻座位,友人却忽然颤声叫了起来,二阿哥,二阿哥,害得满房人客诧异望过来,原来,馆子的掌柜,竟是友人阔别多年的老友。十七八岁,一同从上海去了安徽插队,一个破屋里,住了八年余。一坐下,友人与二阿哥唏嘘往事,当年,这二位,都是江苏路285弄的少爷啊,一脚就踏进了那个破屋里。剩了我,搁下筷子,且笑且低眉,一片清泪渐渐浮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