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伤心了半个多月
小皮匠信心十足。偶尔皮匠摊和剃头摊都生意清淡闲来无事之时,小皮匠会讪笑着主动搭话,甩甩翎子。江水英一般不会拿正眼看他,很少搭腔,至多“嗯呐”一声。小皮匠觉得江水英对自己也是有意思的,只不过怕难为情,便酝酿着更大一点的动作。剃头摊边上放着四只竹壳热水瓶。江水英给人剃完头,还要给人洗头,然后搽点滑爽粉,这是一整套的程序。有次生意太好,四只热水瓶全部空了。小皮匠看机会来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拎起四只竹壳热水瓶就要到对面老虎灶去泡水。江水英冷冷地说了句:“放下来嘎!”声音并不大,但语气坚决,不容置疑。
小皮匠霎时间觉得手脚冰凉。
直到有一天,小皮匠恍然发现,自己单相思了,江水英心气眼界很高,根本就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江水英虽说是个扬州人,却不喜欢淮剧扬剧,偏偏喜欢越剧,常常一边给人剃头,一边轻声哼越剧。也不管什么流派,什么戏文,拎起什么哼什么。江水英幕间休息的时候,小皮匠便哼京戏应和。小皮匠痴迷京戏就像江水英痴迷越剧,哼起来眼珠子还会骨碌碌转:劝千岁杀字休出口。我本是卧龙冈散淡的人。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每个唱段他只唱头一句,也只会头一句。
听江水英哼越剧,你不会觉得越剧是从浙江嵊县走出来的,倒更加像是做剃头这一行的人发明的;而听从小皮匠的嘴里哼出来的京剧,你会误以为京剧是专门为皮匠谱的曲子,和徽班进京,和马连良裘盛戎梅兰芳一点关系也没有。小皮匠哼罢,江水英继续登场。两人在这一点上倒是相当默契,有点夫妻相。
有次江水英哼着哼着,突然没有声音了。小皮匠低着头在为一双蚌壳棉鞋绱鞋底,觉得奇怪,扭过脸看去,发现江水英呆钝钝、定漾漾,眼睛里含义丰富,说不清是喜是悲,是怨是嗔。顺着江水英的眼神看去,却见电影明星孙道临正巧从弄堂口经过。也就一分钟多点,孙道临就在前面的路口转弯了。江水英的目光一路追随,似乎恨不得那束追光能够打弯。那时江水英正在给一个男人洗头,那男人两只手撑在脸盆的边沿,头浸在里面,说水有点凉。江水英便提起热水瓶,拔掉瓶塞,打算加点热水。孙道临就是在这个当口经过的。孙道临似乎还朝这边颔首微笑了一下。江水英突然之间看到这么有名气的电影明星,发痴了,恍恍惚惚,小半瓶热水直接就浇在那个男人的耳朵上了,几乎就把那只耳朵烫熟了。还好孙道临只是匆匆路过,要是停留一两秒,江水英发痴发得还要厉害,说不定一热水瓶开水就全部浇上去了。
那个男人杀猪一般地嚎叫起来,一边嚎叫,一边原地转着圈顿脚。江水英这才惊醒过来,没好声气地说:“叫什么叫!叫什么叫!叫得这么高声喊魂灵头啊你?算我倒霉,这一角钱我不收你了。”那个倒霉男人听说不要他钱,白给他剃了个头,居然像拓了便宜货,开心死了,不吵不闹地就回家了。
孙道临肯定不会想到,他那个谦和温暖的笑,让一个男人的耳朵烂了半个多月,让另一个男人伤心了半个多月。小皮匠知道江水英眼界高,看不中自己。从那以后,小皮匠就对江水英死心了。碰到来修鞋子的老阿姨,小皮匠便缠着她们给他介绍老婆。那一刻,小皮匠的表情总是十分猥琐。老阿姨嘴上都答应,趁机讨价还价,少付两分钱也好,却没一个真的放在心上。
这天,皮匠摊前来了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小皮匠低头一看,男人的一只皮鞋脱线开豁了,像是张着嘴巴的鳄鱼头。小皮匠拉过帆布折叠凳,让男人坐在上面,又抽出张旧报纸给男人垫脚,随后取出粗的鞋底线,用半截蜡烛给鞋底线上了蜡,用弯头锥子一上一下地绱起来。小皮匠手艺精熟,服务也道地,修好皮鞋,顺便拿出鞋油,把两只皮鞋都擦得精光贼亮。那个男人穿上皮鞋走了几步,显然十分满意,问小皮匠:“几钿?”小皮匠伸出食指,停顿了半秒,硬硬头皮又把中指也伸出去。男人说:“两角?”小皮匠有点心虚地说:“两块钱。”小皮匠看出来,男人穿的是宝屐牌三接头皮鞋,上海滩名牌皮鞋,要稍微有点钞票的才穿这种皮鞋的。他打算好让男人还价。那男人倒也爽气,开始掏钱,摸了半天,几个口袋都摸遍了,也没摸出来,便像桩子一般戳在皮匠摊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