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有个漂亮的女人来找我
紧接着的这一场,大幕拉开,只听到锣鼓声十分急促,台上一个人也没有。好一会,从舞台的侧幕伸出一只高帮白底厚靴,悬在半空,几乎有半分钟一动不动。那家伙是在摆功架,卖弄本事,想让人看看他的脚劲有多少好。卖弄了一会,那家伙看看差不多了,想迈第二步了,悬着的那只脚缓缓收起,还没完全收拢,小皮匠突然之间喊了一声:“好!”
那家伙猝不及防,硬生生摔了下来,摔倒在台上。台下的人都看呆了。那家伙是个长靠武生,后背插了好几面旗子,身上的穿戴据说有几十斤,行动不便,好不容易才爬起来,还未站稳,小皮匠又是一声:“好!”。
小皮匠的第二声“好”,像是暗号,顿时,全场的叫好声此起彼伏,潮水一般,滚滚而来。结果可想而知,长靠武生再次应声而倒。一场戏里摔了两跤,长靠武生羞愧无比,此后便萎头萎脑,无精打采,眼睛也不敢朝台下看,连连出错,英武不再,甚至在最后一场开打的时候,被对方的小巴喇子用长枪在头上敲了一记。
前排一个白胡子老头回过头来,看着小皮匠,十分感慨地说:“我看了大半辈子的戏,今天总算碰到一个真正的内行!”
我娘死的时候,我只有五岁。听小皮匠说,我娘是生黄疸病死的。我觉得是医生说错了,也可能是小皮匠听错了,应该是蛋黄病,因为我娘死的时候,脸色和蛋黄一样黄。
弄堂里的人都叫我大耳朵。当然,也有叫我野蛮小鬼、叫我捣蛋鬼的。要不是长了两只大耳朵,像我这种发育不良的,肯定被人起绰号叫僵瓜。有一个时期,上海人养鹅成风,弄堂里从早到晚“戆戆戆”一片。别人家都用米糠泔脚喂鹅,廿七号里的人家用酒糟饼喂,那几只鹅长得又肥又大,眼睛通红,只要一看到我,就摇摇晃晃地冲过来啄我耳朵。我已经吓得逃进家里了,它们还不罢休,一边戆叫,一边啄门,要啄十七八记再离开。后来才明白,那几只鹅是把我生冻疮的耳朵当酒糟饼了。怪不得大家骂它们是呆头鹅。
我经常会胡思乱想,想着突然有一天,有个漂亮的女人来找我。最好是在操场上升旗的时候,全校的人都在;要不就是夏天,全弄堂的人都坐在外面乘风凉,这个漂亮的女人一步三摇地走过来,直接走到我面前,抱着我哭,说她是我的亲姐姐,这么些年一直在找我,知道我受苦了,她是来接我走的。姐姐身上的气味一定很香。我也抱着姐姐哭,哭得鼻涕都流出来。每次想到这个场面,我的鼻子真的会发酸。大家都惊奇地看着我们姐弟相认,都张大着嘴巴,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不过我照过镜子,还每天都得看小皮匠的脸色,我很清楚,我那个姐姐长成仙女模样的可能性几乎没有。那就希望她很有钱,骑着一辆全新的凤凰牌自行车过来的,最好,手上还戴了块手表,还烫过头发,衣服上一块补丁也没有。
每一次想象,我都会补上很多细节,弄得自己也很感动。
亲姐姐迟迟没有出现,我在弄堂里先认了个干姐姐,那就是住在我家隔壁再隔壁的阿娟。阿娟是社会青年。我也不太明白社会青年是什么意思,好像就是,你只要当了社会青年,社会就不管你了。阿娟的家人都在香港,她和一个瘪嘴老太住在一起。瘪嘴老太以前是她家的梳头娘姨。每次我的那些恶作剧传到阿娟的耳朵里,她都会格格格地笑个不停。比如有回过年,大年夜,隔壁的宁波阿娘和宁波阿爷坐在一起定定心心吃汤团,宁波阿爷一口咬下去,馅子不是猪油黑洋酥,而是一小块乳腐。宁波阿爷一声连一声地喊罪过啊罪过,触霉头啊触霉头。宁波阿娘说:“昨末子我裹汤团这厢,大耳朵来过一歇。这相貌估摸是其做的手脚。”宁波阿爷恨恨地说:“还用得着这相貌那相貌估摸啊,肯定是大耳朵做的手脚。这小鬼头,趟趟来过以后要出点花头。”阿娟听说了这事,笑得喘不过气来,差点滚倒在地板上。笑完了,阿娟说:“大耳朵顶痴头怪脑,怎么让你想出来的。”说完又笑。阿娟笑起来特别好看,牙齿雪白崭齐,而且一颗蛀牙也没有。她刚刚把嚼了半天吹了半天泡泡的泡泡糖吐掉,我趁她不注意偷偷捡起来,放进嘴里继续嚼继续吹泡泡,临睡的时候用糖纸包好,第二天再继续嚼继续吹泡泡,直到阿娟吐出一块新的泡泡糖,以旧换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