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一国,杂志业之蓬勃,编纂水准之高,读者之深耕细分,排名世界前三绰绰有余。以如此微小一个国家,以如此小众一种语言,竟拥有如此庞大深沉的杂志阅读人群,这算得上是日本这个国家,第101条不可思议之处。
于是,收藏日本旧杂志,慢慢变成人生游手好闲乐趣之一。
《太阳》杂志,1999年7月号,第465卷,封面故事是“木村伊兵卫的眼”。
木村伊兵卫,人称日本的布列松,日本现实主义流派摄影大师,以拍一手绝妙绝色快照出名。这期《太阳》狂掷将近120个页码,呈现木村大师里里外外,非常流金,非常过瘾,非常说明问题。
开卷一个整版的黄页,罗列大师一生底细。此人为1901年出生的射手座,家里经商,专做纽襻生意,独子一枚。小小年纪入东京第一贵族幼稚园庆应义塾,按着祖父的意思,是要走精英路线的,结果呢,身体太弱,读小学开始,就不太讲究贵族名门,读读玩玩,貌似相当纨绔。幼年理想,是长大了,能当上相声艺人或者能给艺妓背化妆箱。一直到邂逅第一台莱卡相机,这个混沌沉睡着的天才,才醒了过来,从此走上锦绣正途。
据说,木村一辈子,从来不用大型相机,只用莱卡小相机,这在大师级的摄影家里,属于大型异类。成名之后,莱卡东京专卖商一有新机器到埠,首先捧到木村府上,供他使用品鉴,等着听木村的用后感。木村的感言,常常是宣传推销莱卡相机,最好的广告词。据说,有一年送去的新机子,木村爱不释手,说,连空气都拍得出来。一语风靡天下,至今为人津津乐道。
这期《太阳》请了木村多位大弟子撰文,几乎人人都提到,跟随大师出去拍照,是绝对不容错过千金难买的学习经历。此人拍照,看似漫不经心一路晃过去,却一拍就有,从来不回头补拍,一个闪身之间必定搞得铁定,这种一发必中的稳准狠特技,在摄影界传得神乎其神,比眨眼还快的节奏,确乎神技。
非常好看的一篇回忆文章,出自绝色女优高峰秀子,她是日本跨越战前战后红极一时的名优,木下惠介、小津安二郎等巨匠导演的御用女星。1956年正当高峰秀子三十多岁的黄金时期,某杂志邀请高峰小姐拍一组写真,摄影家是木村。高峰小姐回忆,当日,木村亲赴高峰家里,高峰去应门,以为会有一个连的人马开进来,结果就看见木村一个人,穿件简单西装,手里连相机都没有一台,轻若浮尘地站在那里。高峰小姐还思忖,大概,一大票弟子学徒,都留在门外的车里伺候着吧。高峰小姐自己,只穿了家常衣衫,妆容亦简白,心里的打算是,反正拍照的时候,要按照摄影家的意思再换衣打扮。木村在客厅里坐下,屋里光线淡淡的,高峰奉了茶上来,拣了个面对木村的沙发坐下,刚一定神,木村忽然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相机啪啪啪拍起来,就那个光线,就那个衣衫和妆容,一口气拍了三十分钟,然后木村站起来,谢过高峰,收工走了。杂志出来的结果,是四个整页的专辑,黯淡的背景光线里,高峰小姐说,自己简直像珍珠一样,盈盈浮现在面前,看见如此美女,高峰说自己:仰天长叹。然后,再来一句绝的,我想,这个木村伊兵卫,是个女荡吧。女荡,中文译做淫棍,不是很妥,只堪意会。高峰小姐,太会写了。而木村的稳准狠,贴身较量过一次,也确实终身难忘的说。各行各业的顶尖人物,无一不是,超级人精。
木村一生,视摄影为无限乐事,多少带一点少爷脾气,而且,一生没有竞争对手,这是十分不可思议的事情。1973年在中国访问拍照,某日于人民大会堂拍摄,木村手里的莱卡突发状况,不能用了,此公毫不犹豫跟身旁的摄影家讨人家手里的相机,抓过人家的相机,啪啪啪拍完,连胶卷都不记得卷,顺手还给人家,长出一气,叹,啊啊啊,舒服了。拍出来是什么,根本不关心,在乎的,只是目睹关键的瞬间,要按快门,没有快门可按,那一刻,要心肌梗塞,要疯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