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精神只能在物质的床榻上入睡?”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这句诗的指向,十分切合当今世界的现状。诗人不满眼下物欲昌炽、追名逐利的现实,而古老的精神世界只能被这般现状捆绑。
在阿多尼斯看来,人们总是过多沉湎于物欲、名利欲、权力欲,迎合媚俗的世相,热衷与之为伍,最终会淡化精神独立与精神反思。这已形成了生存环境,并成了无形的枷锁,套在人们的身上。如此这般,还能有什么自由与创造力?有些写作者,一方面在谈论自由,一方面又不自觉地习惯于各类禁锢。“他谈论着翅膀/可他的话语里/只有枷锁”。整个身心已经被这些物欲与媚俗所控制,浑浑噩噩,懵懂不觉。诗人认为,现实世界被物欲媚俗困扰,严重到难以想象,那些原本应该明亮的事物也都长出了锈斑,最终的解决之道是什么呢,还得靠自由。“宇宙生了锈斑/唯有自由才能把它擦亮”。然而,诗人似乎又时常失望,怀疑自由是否有此能耐,真的能使人有所期待?在他的诗歌里,字里行间,总是充满了这类困惑与担忧,有时索性直抒胸臆,面对精神与自由被物欲横流的世道抛在一边,面对家园被暴力笼罩而麻木不冷的现状,他频频责问别人,也责问自己“你怎么默不作声?!”
只是责问,只是诗文,再铿锵有力,也不会有立马获得自由的功效,想通过诗歌来改变现实,来抵挡炸药,显然是痴人说梦。但诗歌能提供一种可能,像绘画、音乐、小说等艺术一样,贡献精神上明亮的愉悦,也可提供一篇警醒的箴言,哪怕这愉悦这警醒稍纵即逝,流星一般,但终究照亮过,警醒过。诗人这样说,“太阳不能把你照亮/一支蜡烛却能照亮”。蜡烛,在强光下、在白天里显得微不足道,但在黑夜,如同阳光灼照。这也是作家关注现实、精神独立的价值。
文学关注了现实的经验,才显示了发展的意义。比如汉语诗歌的代表李白杜甫白居易,早已成经典,闻名于世界。但他们再伟大,不可能从他们的诗歌文本中捕捉当下经验,这就需要今天的写作者来面对。写作必须具有当下性,必须对现实世界持有一种批评的精神。一个毫无现实批评经验的文本,只如影随形跟着唐宋诗人、跟着英美现代派作家,成为他们的翻版,于今有多少贡献?如此写作,要么是创作力不足,要么是没有勇气面对现实。当然,一个诗人有权利消隐现实之外,但仅仅是因为不敢直面当下,仅仅去做一个物欲享受的隐士,又有多少价值?诗人应该正视现实并作出回答,像阿多尼斯一样。无论是批评现实的丑恶、还是颂扬现实的善美,都是鲜活的经验,都是当下写作的反映。
阿多尼斯作为一个现代派诗人,也完全可以回避面临的矛盾,只沉醉在修辞与技巧游戏的快乐中。还可以拉起山头,搞个流派,相互吹捧,其乐融融。正如眼下不少诗人,玩诗歌玩技巧玩诗群,抬高修辞写作,对那些抒情的、充满情怀与反思的诗歌不屑一顾,并认为这些写法过时了,应该以零度的语言来描述这个世界。在他们的诗歌里感觉不到现实世界的疼痛,追求一种无关乎世人喜怒哀乐的冷诗歌。在精神堕落面前保持沉默,显然背离了一个诗人的根本。阿多尼斯以警世、嘲讽与反思的诗歌面世,虽然时时树敌,到处碰壁,但他没有退却,而是迎风向前。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爱着的这一片生他育他的土地,如今面临了灾难:风,自大马士革和巴格达的方向吹来/没有花粉,没有植物/苦涩的果实犹如沙子/趴在时间的树上/风,是空间的血……
诗人的出生地叙利亚,眼下正遭遇了战争、暴力与分裂,作为一个有良知、有自觉的诗人自然要关注这个现实,他的诗章里面弹跳出反思这些现状的诗句,其实是一个诗人的本能。然而,反思者不容易受到欢迎,时常会被看做异类,时常会被踢出人群。阿多尼斯的作品长期被冷遇,时常生活在黑夜里,但作为一个斗士,他显得很达观,“我要看夜晚如何靠在月光的背上入眠”,“诗人最好的坟墓/是他词语的天空”。当然达观之后,仍然横刀立马,现出一个斗士,我行我素,激情高唱:“世界让我遍体鳞伤/但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阿多尼斯索性以“精神上的流放者”自居,通过他的诗歌,我们可以窥探阿拉伯社会的现状,了解他为国家蒙受苦难而产生的伤怀。虽然时时面临孤独,但阿多尼斯坦言,他会继续勇敢向前,孤独于他,是一座精神花园。正由于他长久坚持独立的精神判断,不满足于苟安的物质环境,呼唤被压迫的人们争取自由的生活,呼唤反对战争反对暴力。
他的诗歌也因此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名声越出了国界,被称作在世界诗坛享有盛誉的阿拉伯最杰出诗人。
阿多尼斯所描写的,不是世界的全部,然而,这个时代普遍存在的追逐物欲而忽略精神的现状,醉享于个人的享受忘了现实的苦难,是他反思与忧虑的理由,也表现了诗人的自觉。反思,是一个诗人的宿命,诗人的词汇里除了有鲜花,更有预言与警醒。这个世界离和平盛世还有很多路要走,即使有朝一日和谐完美的世界来临,没有压迫、没有贫困、没有战争与暴力,世界万般万民同庆、和平共处,诗人仍然会自觉地用他特殊的词汇预示,倾听万花锦簇的背后,树叶掉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