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内外皆日常,入世谋前途,出世求涅槃。张忌的长篇小说《出家》让我喜欢的是小说发现了日常生活的无聊,并对破解无聊以求自救进行了书写。什么是日常呢?其核心要义何在?根据本·海默尔的说法,日常生活的核心要义就是两个字——无聊。日子的重复又重复,所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工业时代流水式的机械忙碌,崇高价值的被消解,很容易催生出百无聊赖,催发人的无意义感,加上生活中云遮雾绕的难以洞悉,无聊和虚无常常随之产生。
《出家》中,方泉为了谋生养家,给老婆孩子更好地生活,选择用最直接的方式辛苦地赚钱,做了很多份工作,起早贪黑,四点多起床送牛奶,送报纸,然后再去骑三轮车载客,晚上再去捡破烂。每天都在努力干活,不曾有丝毫偷懒。在做到了自以为极致的时候,方泉开始意识到了绝望,意识到了无聊,开始自问如此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我忽然对以后的生活有些绝望,因为我几乎已经看到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极致。很少有人像我起得那么早,我也想多睡会儿,也想偷懒,可我总是牛一样地用鞭子抽着自己往前走。可这样辛苦,又怎么样呢?到头来,我不还是将日子过得跟条狗一样?如果我这样辛苦,只是换这样一个结果,我凭什么要赔着笑脸给别人买生煎包子,凭什么背着老婆去给人家干私活,我还要提防被罚款,坏人来敲竹杠,我这是在做什么,逗自己玩吗?”
小说发现的无聊,不同于后现代工业社会下的无聊与虚无,而是根植于日常生活,并且是充满世俗生存智慧和奋斗能量的日常生活,其中的无意义被小说家捕捉到了。有自省意识的人在意识到无聊的时候,很快就会进行寻求消灭无聊的对抗,努力压下它。平常的人或言没有自省意识的人则沉溺于无聊而不自觉,以无聊为日常兴致勃勃地生活着。
如果说逃离去寺庙做空班,暂时解决了方泉的物质生活困境,那从做空班,混在一群假和尚中,到做乐众,负责敲木鱼,再到后来做当家,则让方泉意识到了破除无聊感的可能性。小说中有不少段落写到小说人物在寺庙佛事中的感受,如通透、平静等等。这种寺庙仪式所催生的佛的感觉显然诱惑着方泉,以至于他生出某种错觉,以为身在佛中。
但假的就是假的,假寺庙和假和尚这些东西并没有持久地解决这些问题,尤其是寺庙的日常生活很快又让方泉意识到了无聊,在救赎与自救间纠结。如此一来,出家行为的宗教意义也就丧失了。
“说到底,这样一座小寺庙,跟宗教无关,跟赚钱也无关,它只是村里的老人打发闲暇的场所,是一个老年人活动中心。”山前寺是一个死地,无论是方泉本人,还是前任当家慧明师父,都是过客,都是道具。只有这些生长在这里的老太太才是这里的主人。于是他开始又疏慢起来,懈怠起来,无聊与虚无重新泛起,如蛇一般缠绕着方泉的身心,他便回了家。
虚无,出家;无聊,回家;再无聊,再出家,来来回回。放下,又拿起,又放下,犹豫的纠缠过程,是一个常人的真切心理。如此反复的过程,也让小说呈现出单而不薄的质地,有一种克制的美,刚刚好。克制是一种道德,是拒绝丰饶的诱惑。每一个转变的过程以及其中的人,都可以被多重粉饰,张忌没有这样做。无聊的被消除是永恒的话题。寺庙和假寺庙,真和尚和假和尚,是小说之表象。
出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有两层意思,一是逃离,刚开始的出家,离开庸常日子,为了解决生计,做假和尚是世俗意义上的逃离和躲避。二是精神自救,很快就变成了寻求身体和灵魂安顿,成了破解无聊、克服虚无的形式,在佛堂上甚至是仪式,出家根本上是寻找精神层面的回家。
张忌小说在发现无聊、克服无聊、寻求意义等方面确实可圈可点。小说的好也在这里,无聊和虚无的产生是有条件的,而无聊的永久性克服则是长久的战斗,从根本上来说是不可能一劳永逸的。即便当方泉在形式上完成剃度,从假和尚变成真和尚,并且按照他的设想,在女护法的支持下,把小庙改建成大寺庙,从小当家摇身变成大主持,只要寺庙生活一旦日常化,无聊、虚无和无意义就随时会在方泉身上重新苏醒,就又会出现新一轮的纠缠。与其说是小说结尾的开放性设置,不如说日常生活的未来走向难以洞悉,这才是来日方长该有的深层意义。
方泉是一个有慧根的人,也就是一个聪明人,一个了然世俗规则和生存智慧的人,更是一个有自我追问属性的人,他有能力想方设法应对世俗的困厄,主动给超市老板送鳖,给山下老太太送点心笼络人心。一个聪明人,开启了意义追问功能,才有自省而后追问意义的能力。但无聊的破除即使在他真的实现了他的绘图时,是否就会如期而来,也未可知。出家就是出家,不是皈依。心没有抵达,身体更不可能单独到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