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妹妹!这真是从古到今、天上人间,是第一件称心满意的事啊……”
在越剧里,怕没有比这一段更让人心花怒放的唱了,这才配得上大悲剧的开头,如此喜气满满、得意洋洋,方可使此后那段高腔“金玉良缘将我骗”这般痛彻心腑、柔板“问紫鹃”这般揉断肝肠。看来要演悲剧,只从平地跌到谷底,最多完成一半;而从平地跃到天顶,再直直地跌入谷底,方称得上完满。徐玉兰以这三段唱,上天入地一气呵成,真的是第一个令人称心满意的悲剧唱段啊。
徐派最适合心比天高、情比水长的男子,像西厢的张珙、追鱼的张珍。徐派音高,亦擅表达男子的哀号和绝叫,除了哭灵的贾宝玉,还有哭庙的北地王。浙江原有绍兴大班,声腔激越高亢堪与北戏匹敌。越剧新成,受其影响自然最早最深,徐派尤为明显。再加上越剧旦角一个个不是委婉静幽,便是甜美温柔,愈衬得徐派的激越扬厉,金属感犹如匹练上绣的金丝、洒的银屑,看来闪闪发亮、听来铮铮作响。
好梦断红楼,回望雪封宫阙。忽有宝弦声近,邀此西厢月。 风神俊逸少年郎,声容俱清绝。闪闪铮铮何似?是金丝银屑。(调寄《好事近》)
人说要看越剧,就要看清一色的女子演戏。此话未必全无道理,但仍失于笼统。小旦本该女子来演,就算演得再好仍是本色,不足为奇。我以为要看越剧,主要就看女子如何饰演男子。越剧诞生不久,小生的风头就渐渐盖过小旦,看来人同此念。当徐玉兰、范瑞娟和尹桂芳如日中天时,陆锦花和毕春芳又相继出道,亦受追捧。陆派源头,是“闪电小生”马樟花。马樟花方端圆正,唱作俱佳,因出名快如闪电而得此号。听陆派的方卿、曾荣、吕蒙正,从那清新和迂酸交互的唱腔里,可隐约见到马樟花的倩影。毕派洪亮朴讷,最适合秦钟、王金龙那样秉性敦厚、用情专注的后生,更能以憨生趣,挥发越剧里少见的喜感。像点秋香的唐伯虎、扮千金的周文宾,不时透些笨拙,却一点都不遮了他们的才气。
人说要看戏曲,就要看生活里没有的东西。此话有些道理,但仍失于片面。艺术原该异于生活,藏露缩放本是常用手段,不足为怪。我以为要看戏曲,主要就看艺术如何美化生活。女子饰演男子,先天就有艺术的质地与要求,想来便是此理。换句话说,女子若不能创造出与生活中男子不同、甚至没有的美,就失去了饰演男子的意义。
比如男性阳刚,女子演来必然不同。范派是越剧女小生里最具阳刚气的,因而除了梁山伯和郭暧,更能演像文天祥、李秀成那样的直臣骁将。从狂喜的“回十八”到悲愤的“楼台会”,再到哀伤的“山伯临终”,范派也完成了上天入地的大悲剧,与徐派相比,激越闪亮未及,稳健醇厚有余,有大巧若拙之感。不过,范派即便音色宽厚、气宇轩昂,质地毕竟是妩媚的。范派拖腔最是变幻多端,缕缕钻入心之七窍,仿佛这些声线早已熟知人心中喜怒悲愁的归宿。我以为恰正是这千变万化的拖腔,最是透露女子气质,也是男子所无且不可摹仿处。越剧男小生习尹、习陆者众,习徐、习范者几无,概因前者音域不可仰攀,后者气道不容沿袭。简言之,男小生没有徐派的硬件,也没有范派的软件。
独自驾香车,过遍汉家陵阙。十八里感君送,别了楼台月。 古今万事惹悲欢,悠悠皆难绝。欲以一腔豪气,向雨丝风屑。(调寄《好事近》)
再如男性儒雅,女子演来亦必不同。尹派是越剧女小生里最具书卷气的,因而除了何文秀与梁玉书,更能演像屈原、陆游那样的诗人文豪。尹派声高不及徐派,音宽不如范派,只在中音区迂回辗转,尤其起腔韵味最浓,一句“哦妹妹——啊”,似回风,若曲线,直把情丝绕得百转千回、难拆难解。徐派的刚中蕴柔,犹似含在滔滔江水里的微微细浪;尹派则柔中带刚,仿佛穿透绵绵雾气的缕缕光芒。必是男子在经历了磨难与压抑后,雄强之气便会透过斯文透射出来,却终出于女诗人之锦心绣口。与范派相反,尹派拖腔几乎不作改变,听似寻常柔声絮语,但其含蓄蕴藉、醇和隽永,若无高雅气质、出众才华作底,绝难使人动情倾心。越剧小生习尹派者最多,名家却少,便是这个道理。
起手扇开张,翻出古诗今阕。纵有几番磨折,终得花前月。 一声妹妹最缠绵,情与意幽绝。知否斯人纯美,断不容尘屑。(调寄《好事近》)
女子是水做的。女子演男子不可能像,也不必像、不该像。女子要做的,是将如水般的美丽与温柔随物赋形地注入男子的思想、言行和形体,以不真实作代价,让男子变得纯而又纯、美而又美,断不容一粒尘屑。
这样的美男子,现实中不会有。
这样的美男子,只能出现在艺术里,出现在舞台上,出现在女子们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