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外地朋友访新加坡,我会带他们或建议他们去芽笼的薝蔔院(广洽法师纪念馆)看看。它是广洽法师生前的精舍。广洽老和尚喜爱艺术,收藏了大量的书画作品,现在纪念馆择日对外开放。这地方,真是一个宝库。广洽法师所藏以丰子恺的书画数量为最,可见两人因缘之深厚、情谊之悠长。
人不可貌相,这话说对了一部分;有时,人是可以貌相的,譬如丰子恺。丰先生的相貌真是清净雅致,爱意绵绵,透着谦和与睿智。留须的老先生很多,若论丰仪,首推丰子恺。丰先生真是世间第一等的美男子。
丰先生的画,有人间气息,有艺术视野,境界超群,绝对是最上品的(他的文章也一样)。第一次看到他那幅《脚踏车》——长子丰华瞻拿两把蒲扇当脚踏车车轮的画,着实让我感动了好一阵。一位学佛的艺术家长辈,特别喜欢他的《种瓜得瓜》:两个孩子合抬一个瓜。丰先生用如此生动的画面去体现世间法和佛法,令人欢喜赞叹。 薝蔔院里,丰先生的名作当然很多,但我个人最喜欢的一张画是《日月楼中日月长》,上面题词曰:“余闲居沪上日月楼,常与女一吟、子新枚共事读书译作。写其景,遥寄星岛广洽上人,用代鱼雁云尔。”落款是:戊戌子恺。戊戌年是1958年,画面上三人皆穿灰色布衣,围桌读写,气氛祥和,桌子上一炉袅袅香火烟,更是平添意趣。书香世家子弟就是这么“熏”出来的吧?丰子恺有七个子女,小女丰一吟继承父亲衣钵,善画“丰家样”漫画,为世人所知。他最小的孩子是丰新枚,也即画面上中间那位。中国传统父母格外疼爱“老幺”,所谓“最小偏怜”。1938年,新枚在桂林出生,丰先生一家当时在逃难中,四十岁再得一子,也算是流离生活中的一桩喜事。他经常戏呼新枚是“抗战儿子”。
作为丰家的子女是无上幸福的,何况是幺子。新枚一路来受到了父亲最好的呵护与培养,展现了文学艺术上出类拔萃的才华。就读上海格致中学时,同学们给他起了“疯子”的绰号。这个绰号不带恶意,是一种双关的昵称。一、他是丰子恺的儿子即丰子,谐音疯子;二、他多才多艺,通数国语言,为人行事有艺术家的不羁风格,经常玩出新花样,有股子疯劲。
新枚1964年从天津大学毕业后,回上海进修两年,1966年“文革”开始,丰子恺被批,新枚未能留在上海,被分配到石家庄华北制药厂。丰先生1975年离世,晚年他和爱子新枚时常通信,聊诗词聊艺术聊生活聊琐事,弥足珍贵。书信里一再表达很想离开上海,到石家庄安度晚年的心愿,最终还是没有成行。丰先生的修养真好,逆境中仍不绝望,几乎每封书信都在告诉儿子他很快就被“解放”了,谁解放了,谁又解放了,很快就会轮到他了。看了令人不忍。这些书信收在了海豚出版社《子恺书信》上册里,可媲美《傅雷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