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去了一趟信阳,为某个乡村图书馆捐书。信阳在最豫南,接近湖北地界,水资源丰沛,空气湿度高,很多地方山清水秀。这次所到的村庄也是如此。溪泉淙淙,池塘处处,行止皆可见荷花和香蒲草。荷花自然是不宜采摘的,我便对香蒲草起了觊觎之心,确切地说,最想要的其实是蒲棒。见过一个画家朋友在自家大花瓶里插的蒲棒,秀丽挺拔,有着不拘一格地好看。从他那里我还知道,蒲棒是一味中药,可以止血。
乡人慷慨。临行时,当地的朋友便从自家门口的池塘里砍了葱葱茏茏的一大把香蒲草。
“这个,不好拿吧?”
“不好寄,好拿。就是你路上得辛苦点儿。”朋友说着做着,利落地把香蒲草用绳子密密地扎好,又用一个厚实的化肥袋把它们裹紧,送我上了车。到了信阳东站,我把它们从后备箱里取出来的时候,才知道它们有多么沉,又有多么高。好在行李轻便,只有一个双肩背包和一个手提包。我把手提包挎在臂弯处,像抱孩子一样抱着香蒲草,在它们的清香中进了站。
安检的时候,我怀着侥幸请示安检员:“这个也得安检么?”
“所有行李都得安检。”那姑娘面无表情。
好吧,现在它们的身份就是行李。安检。我把它们小心翼翼地塞进那个黑洞,然后赶快跑到另一端,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接出来。大概是没有什么异常信号让那姑娘放心了,她灿烂地笑起来,问:“这是什么东西啊?”
想来她每天得看多少行李呢,肯定难得这么发问,我简直有点儿受宠若惊地告诉了她。她说:“其实也经常见,就是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候车在二楼。我抱着香蒲草上电梯,不用看就知道我的回头率是史无前例地高。这些个香蒲草们,在乡村不觉得,但是到了城里,它们真是显得特别。候车的时候,不时有人走过来,好奇地打探是什么。还有小孩子来揪香蒲草的叶子,母亲呵斥着,说别给人家弄坏了。我说这叶子可是长得结实着呢,小手哪里揪得动。不过蒲叶的边儿也是够锋利的,不小心就会给颜色瞧。
“这是什么?”孩子指着蒲棒问。我便一一说来。虽然对于这些植物我从来都是半瓶子水,可还是很愿意晃荡晃荡。每当说起它们的时候,就有莫名的愉悦涌上心头。
“真有意思!”孩子感叹。嗯,他算是我小小的知音。
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车,座位是B,过道。我渴望的理想座位是A座,靠窗。现在,坐在那里的是一位二十来岁的男孩子,正戴着耳机看着笔记本里的鬼怪剧。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开了口,请求换一下座位:“你看,它们,还是靠着一个角落放比较好,是吧?”
他冷冷地打量着香蒲草,也打量着我。我这才意识到此时的自己有多狼狈:蓬头垢面,乱发飞扬,脖子上围着花丝巾,手里抱着化肥袋——这个样子,既粉碎了城市女人的时尚知性,又不具备乡村女人的朴素健美,整个儿不伦不类。
“我不习惯换座位。”他冷着脸说。
有些讪讪的,却也非常理解。本来就是过分的请求,人家当然有资格拒绝。凭什么你喜欢它们人家就也得喜欢?好在C座还没人,一直到开车还没人,我便又怀着窃喜鸠占鹊巢,让我的香蒲草坐在了B座。
然后,便和它们开始了被检阅的旅程。每一个上卫生间和接热水的人路过我们的时候,都会把脚步放慢,把眼神移过来,有的欲言又止,有的问上一句:“这是什么?”等我解释一番后,收到的最通常的感叹就是安检员的那句:“其实也经常见,就是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乘务员来检票,我出示了B座票,也被他幽默了一把:“哦,其实这是它们的票——这是什么?”
梳理起来,还是孩子们的评点最是让我赞叹,既童言无忌,又正确无比。
“巧克力棒!”一个两三岁的男孩子被母亲抱在怀里,指着蒲棒说。然后就闹着要吃,我和他母亲边给他解释边笑,聊了好一会儿。
“蜡烛!”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指着蒲棒说。孩子果然是天使。蒲棒还有一个昵称,就是毛蜡烛。这名字也不知是谁起的,起得怎么那么好。它还有一个别名,叫水烛,水中的蜡烛,也不错,虽然比毛蜡烛差一点。
“咖啡肠!”说这话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小少年,很酷的样子,不笑。嗯,蒲棒的咖啡色也深得我心,庄重,优雅,沉稳,含蓄。我的画家朋友也喜欢画蒲棒,他画蒲棒的时候,最常用的颜料就是咖啡粉。
一个多小时,就是这么度过的。在我所有坐高铁的经历中,这算是最引人注目的一次。也曾拎过特别昂贵的包,也曾穿过特别夸张的衣服,还曾化过特别漂亮的妆,从没有得到过这种待遇。
有时候,嗅着香蒲草日渐微淡的清香,看着客厅的灯影下蒲棒的轮廓,我就会有隐隐的惊奇。那天,整个车厢里座无虚席,只有C座空着,容我一直从信阳占到了郑州,仿佛冥冥之中有人特意留出一个座位给我,确切地说,给了这些香蒲草,让我能安心地陪着它们度过这段旅程。
也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谢谢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