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2010年第二次到台湾,当时在台湾大学做访问学生,主要目的是完成硕士论文,论文写的是石黑一雄的小说。当时我还不具备写论文的“问题意识”,我关注石黑一雄的原因很简单,一来是因为他是MFA创意写作专业毕业的,二来是因为大陆在当时并没有引进过除了《长日留痕》(台译《长日将尽》)、《上海孤儿》(台译:《我辈孤雏》)以外的小说。零散的评论也只能在《沉默之子》《后殖民文学:从边缘到中心》等书中看到。而等我论文接近完成时,上海译文出版社就引进了包括《远山淡影》(台译:《群山淡景》)、《浮世画家》等作品,实际上是为了和《小夜曲》(台译:《夜曲》)一起出版。截至2012年以前,石黑一雄的研究资料依然很少。我当时主要关注的部分在于《远山淡影》和《浮世画家》两部小说,做了一些细读的工作,现在看起来是极其幼稚和不尽如人意的。在中译本引进大陆以后,近些年大陆学界对于石黑一雄的研究算是很繁荣。在台湾读博士期间,我完全转向古代文学的研究,石黑一雄像一个若隐若现的旧友,我在书店看到他就会买一买,他作品不多,所以收了一些英文版。2015年新雨版的《长日将尽》是崔舜华、蔡琳森送给我的,当时我很惊讶,我说我研究过他,不过研究得也不好。他们请吴明益写序《世界如此来到你的面前》,这真令人高兴。可以说,石黑一雄走过的路是创意写作硕士(MFA)的学生梦寐以求的。尽管认为他会得到诺奖的人并不多。
纵观石黑一雄的作品,我们可以发现,透过历史记忆的重组与穿梭,石黑一雄娴熟地将历史背景与人物内心的世界加以辉映。他笔下的人物是那么敏感、神经质,却又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了自省精神,甚至将时代的罪责都努力承担下来。他运用一种从容、微温的叙事笔调,含蓄、婉转地写作了一幕幕亦真亦幻的人生悲剧。这无疑是石黑一雄最成功的叙事手法。可另一方面,当他小说里那朵迷雾般的记忆之云,从1982年起一直飘荡到2015年的《被掩埋的巨人》,他的自我重复也是显而易见的。石黑一雄的人物栖居于各种历史创伤过后的私人王国中,所谓的“梦魇”令他的人物始终悬浮于真正的历史裂伤之上,飘飘荡荡。《被掩埋的巨人》当然是他野心最大的一部作品,不列颠人与撒克逊人及人类文明史上种种事件的隐喻被包装在一个奇幻类型的叙事框架中,此时记忆的迷雾再度出现了。迷雾的出现一方面是石黑一雄的标志,也是隐喻的昭示道具,但另一方面,是不是也可能是一种作家本人的“退避”。他回避了很多问题,这种回避是和小说人物的“不愿想起”暗合、同构的。他的习惯性回避多少令人疑窦丛生。他似乎很少直接介入真正的历史问题,这也使得《浮世画家》稍微特别一些。
至今来看,《群山淡景》、《长日将尽》仍然是石黑一雄最好的小说,《浮世画家》探讨战后日本人对于战争的种种反省。《夜曲》体现了他真正的特质(看得出他年轻时是个留长发、一心想成为摇滚歌手的嬉皮士),叙述者是一个“乐手”,而他本人对于音乐也有独特的旨趣,想象力则建立在成熟的爱好之上,显得尤为玲珑、从容,比他书写并不熟悉的上海寻亲故事要合理得多。《我辈孤雏》是我在去垦丁的游览车上看完的,看完以后抬头刚好看到蓝色的大海,心中的感受虽然说不上是喜欢,但到底也是感慨的。一个日本人,用英语写作了一个战时的上海,特别国际写作,又特别超现实。他的理想读者到底是谁?这一切都显得玄妙,可玄妙中却藏有沉重的滋味,我想这也是石黑一雄小说最具特色的部分。他的物质材料都是不切实的,但内心却是悬崖峭壁与充满危机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