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阿菱曾在MSN中问我这几句，未想一语成谶，她竟于澳洲车祸，魂断异乡，我们真的成了死生相隔。而后数月，我非常难过，于夜阑人静时，多不自觉，悲从中来。老友知我如此，劝我多出户外散心，还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因时近中秋，便邀我到他淡水八里田里帮忙采收文旦，顺便吃喝一番。后来还送了我成双的、三连的文旦带回家应佳节。其中一双文旦，在隔日探望周梦蝶时送了给他，由于文旦尚青而未熟透，我特别告诉周公要多放些时日，待外皮变黄收干些才好吃，于是周公便随手放在案头上。

　　那天，窗外无云，周家不分冬夏，一向门窗紧闭，午后我两人对坐，更觉寂然。而周公依旧右手横胸，左手托腮，静默地听我说起近况，看他眼里对我似有百般怜惜。当我话竟，周公说：“我从前教小学时，曾问过我的同事‘爱情是否等同于甜蜜？’然同事却说：‘您一定没有谈过恋爱，爱情是最苦的。’当时我竟一时无语，因为我三岁订亲，十七岁结婚，真不知道什么叫谈恋爱。后来在台湾，曾有人问痖弦什么是爱情，痖弦说：‘爱情就像一把火，烧完就没有了’，答得真妙。”试图安慰我。

　　又说：“从本质上看，能成为好朋友、夫妻、上司下属，基本上我觉得有两个重要条件，一是共鸣，一是互补。‘共鸣’，就如我们都在人海中寻觅另一个自己；‘互补’如我是一个比较细腻的人，但亦优柔寡断，不善与人交接，若有人少了我的细腻，那我们相遇，在互补的条件下，我们可能会成为好朋友。如我连上的师长和连长，张立夫和周济，他们都很果断。”

　　而“这婆娑世界，是有缺陷的世界，人对于忧患是有能力承担的。缺陷在人心中是一个缺陷，但事实上，人不应对缺陷悲观，因为人生要有缺陷，世上有了缺陷，才会珍惜。”

　　当时的我心里何尝不知道呢！只是修为还不够，一时放不下。想着昔年君离开我时，我难过多年，然那是生离，可这次是死别！

　　我回周公说：“从前我看您的《十三朵白菊花》最怜沈慧，她即心在哪里，就住在哪里，然最终望断竟成独往，太凄凉了。”

　　过了不久，周公便挂号寄了两本书给我，一本是他的新书《不负如来不负卿》，这本书除在扉页上题了字，且用毛笔勘误了几页内文。另一本则是九歌出版社出版的董桥先生的《从前》。先前周公说过，他很喜欢这一本书，曾仔细读了两遍，觉得余味无穷。于是便买了一些，作为新年时收到别人寄来贺卡或礼物的回礼。

　　周公这次在《从前》的内页里，写下了几句诗：“不夫而孕，未熟先摘：苦哉！我为果中之青衣文旦而哭。”署名“叠”，钤“一毛毛虫耳”印。后来我问周公，“叠”是不是谐音为“蝶”，且叠又是双，指的是那双文旦；或“耋”，因您今年86岁了。周公听了，掩着嘴巴而笑，显然我猜对了。

　　想不到周公90岁那年，出版了最后一部诗集《有一种鸟或人》，然这首短诗并没有收入诗集中，竟意外成了一首逸诗。及数年后我又请得董桥先生在这本《从前》的扉页上题了数语，先生写道：“梦蝶大诗家送此书给国威并题识，国威索签，诚恐诚惶，梦蝶先生是我最尊敬的诗家。”如此，这书便成了我们三代人的共同记忆了。

　　“未熟先摘：苦哉！”在那时那刻，读到这诗于我分外难受，心中一股凄凄惶惶忽然又涌上心头，觉得人世间有许许多多的苦，大抵因为人之有情而生，或因种种原因与环境的变迁而致。

　　而周公说的这“苦”，也许不是我这等生离死别的痛楚，也许是大时代的悲剧。或是指现今世上的战乱与贫穷，有多少的生灵被逼到边缘，儿童无法过着应有的平静无忧生活，不得不面对这残酷的成人社会，更必须以小小的心灵，来承担这无情的世界，似乎这才是“未熟先摘”的“苦”！

　　这“青衣”、这“文旦”是那两颗碧绿如玉的柚子？还是舞台上的角儿？抑或是红尘人世中不断重复上演，那悲多欢少、令人掩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