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的鸟儿我都喜欢,只要它别深入走进我的生命里来。
我这么说可能有些突兀和决绝,但是有我的道理。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邻居家扛活的大叔送我一只模样丑怪的雏鸟。它,好大一个脑袋,脖子却细得可怜,青中泛紫的松松的肉皮儿上稀稀拉拉钻出几根没有分瓣儿的毫毛,两只脚爪颤巍巍地重心不稳,总是要向前栽倒的样子。它张着黄口,声嘶力竭地叫着。
大叔说:“这是我在东边儿道儿上捡的,有嘎小子要我都没给。你小姑娘心细,拿去养着玩儿吧。这是黄鹂呢。”
我当时大概是傻了,明知不妥,还是鬼使神差地捧回家,开始做见习鸟妈妈。
我想当然地认为,黄鹂既然是益鸟,一定是吃虫子的。我于是努力去捉蚱蜢啊苍蝇啊蚊子啊,连我弟弟都给发动起来。可惜我们捉虫儿的本事实在太差,加上天色渐渐黑了,纱窗上滞留的蚊虫有限,于是改喂它胖胖的米粒儿,但我喂食儿的本事更差,跟小黄鹂的进食节奏完全配合不到一处,喂了多少次都喂不进去。小黄鹂对我这“后娘”没了信心,只管在窗边张着嘴惨叫,听上去粗拉拉地好似钝刀子割肉——一种麻麻的痛感。
天渐渐黑了,又是北方,温度很快降了下来。小黄鹂的衣服没长全,身上越来越冷。我踌躇了半日,终于决定把它送回去。
天上悬着半轮昏昏不明的月亮。一路上都是虫子叫。隔三差五听到柳丛里成年黄鹂轻快悦耳的鸟音,忽东忽西,远听在这一处,近听又在那一处。我沿着土路彷徨摸索了很远,越过了公用晒麦子的场院。真正的鸟妈妈是找不到的。草丛里都是露水。我开始怕黑,终于横下心把小黄鹂放在僻静的小路旁。挑了几片干爽的草叶给它搭了个窝,然后走开了。自己也知道虚伪得很,回头看一两眼,便不住脚地跑回家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妈把后窗打开了,清冷的晨风不住地吹进来。碧绿的樱桃树上滴着水。园子里的果菜又长了一截儿,飘过湿湿淡淡的清香。夜里下过雨了。
我在莫名的喜悦中忽然想起那只奄奄一息的小黄鹂,愧疚发作了,心里一阵阵地疼痛,忙忙地找来雨鞋穿上。
明明知道结果的,偏偏存着万一之想,放不下。我循着记忆在村东的土路上寻找我的小黄鹂,居然找不到。我终于释然了,自我安慰着,小黄鹂一定有了着落了,哪个成年黄鹂会忍心听它的惨叫却置之不理呢。
然后它就触目惊心地横陈在那里。眼睛闭上了,瘦削的大脑壳倒在纤细的脖子旁边。永远失掉了母爱、草丛和飞翔,身上盖着我给它的小碎布。一切都湿漉漉的,而且冰冷。对于小黄鹂而言,我只是它短暂生命中的一个过客,然而带给它的伤害却是致命的。我待在那里,鞋底沾满沉重的草叶和泥巴,说不清心里边有多少罪孽感。
我于是很认真地埋葬了这只小黄鹂,而且每每想起那个大叔就莫名恼火。
所以我经常和别人说,我们那儿虽然荒原野水的,鸟儿却并不多,而且都是些寻常野鸟,远远地看见人影就飞走了,根本不给你亲近的机会。
不过,我觉得这样挺好,本来么,人有人的生活,鸟儿有鸟儿的生活。如果想鸟儿唱歌给你听,就自己站在篱笆、墙根儿或是窗下听它唱就是了。所以,我尽管喜欢鸟儿,却从没想过买来养,每每看见鸟儿飞过,或是听见它们细碎、明亮的叫声就很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