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爸爸和我们共同的朋友
一般说,爸爸总是面带笑容的,但他也会发脾气,挺凶,打过哥哥一次,因为哥哥弄坏了他的宝贝台湾兰花,打完还问哥哥痛不痛。打过我四次。有一次是迈克上楼来玩,我无意中用棒子打了迈克的脑袋,迈克大哭。爸爸闻声过来打了我几下,我觉得挺冤的,就记住了。另三次挨打大概是罪有应得,不记得是为了什么,但有一次打得重,用鸡毛掸子在我胳膊上打出了一道紫棱。妈妈叫刘妈给我找了件长袖衫子穿上,还拉着我去,撸起袖子向爸爸“问罪”。爸爸冲我做了个怪相以表歉意,把我逗笑了。
爸爸死时,我只有八岁多,又愚昧不开,若是老天能再多给我几年和爸爸相随的时间,我对爸爸的记忆会更多更广,受的教诲也会更深更切。也许是爸爸给我的基因传递,抑或是耳濡目染,后天学来,爸爸的乐观豁达,仅这一点就是最大的宝藏,支持了我的一生,润色了我的生活,受用未尽。
在香港,我们全家最常去的要数陈寅恪伯伯家了。爸爸和陈伯伯是同道,这是一层;我外祖父在陈公三立家做过教师,教过大陈伯伯衡恪,这又是一层;陈伯伯初到香港时,陈伯母就生了病,妈妈把他家两个大女儿流求和小彭接来我们家住了一段时间,我们四个小孩儿玩得热火朝天。有这么上上下下的三重关系,自然就非同一般了。他家搬过好几次,最后在九龙边一个叫Happy House的小区住得最久。到假日,妈妈开了汽车,我们就去了。爸爸和陈伯伯二人谈起来没完没了,我们也不去缠他。流求带了我们到后山上玩。我们四个跑呀,追呀,还满山探寻。广东人有将先人骨骸从坟中挖出装在坛子里若干年后再入土的风俗,有的坛子破裂,被野狗乱拖,这些人骨也能引起我们兴趣。中午回来,陈伯母听说我们竟玩起死人骨头,让我们洗了好几次手,最后还拿酒精消毒。找流求、小彭玩,是我和哥哥最开心的事。
第二开心的就是去弗朗士家。弗朗士是英国人,爸爸港大的同事。他家在香港岛另一面的一座小山上,养着一头驴用来驮水,养一群羊,还有奶牛、鸭子、鸡、鹅、兔子、蜜蜂,还有猫和狗,整个是个小畜牧场。后来哥哥和我都学了畜牧专业,就是这时培养的兴趣。弗朗士独身,也很风趣。有一回,他挺神秘地告诉我,他娶了个姑娘。“啊?在哪儿?”“就在我房里。”我就快跑去看,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一幅古装美女国画挂在墙上。当我失望地走出来,他们都哈哈大笑。弗朗士还信誓旦旦地说,他绝对Honest,大美人就是他Wife。他要爸爸给他译个中国名字。爸爸说,你的姓译成广东话就是“裤郎屎”(裤裆屎)。我在一旁直拍手,才解了气。爸爸去世时,他正利用暑假开大货车,为宋庆龄领导的“保卫中国同盟”往延安运送从海外募捐来的药品、物资。没想到只过了四个月,他就在香港对日作战时中弹牺牲了。近年,我曾两次去香港给父亲扫墓,也去赤柱军人坟场给他献一枝花。
常去的还有马鉴(字季明)伯伯家。马伯伯是爸爸在燕京的同事、好友,爸爸到港后特请他来港大教书,共同致力于香港文化教育改革。马家的孩子比我们大不少,玩不起来,但马三姐马彬口才特好,讲起《福尔摩斯》来绘声绘色的。他家房子深,光线暗,越听越紧张,把只小板凳一挪再挪,直挪到马三姐的身边,抱住她的腿。她讲的《蓝丝带》《吸血妇》等,我现在还记得。
爸爸的朋友陈乐素先生(陈垣公的儿子)是史学家,中药是他家祖业,在乡下有房子,我们也去过。房子里摆满大箩筐,里面都是中药。他家孩子多,我们一起玩,比我小一岁的阿超,会写大大的毛笔字。他七岁时写的一个大“寿”字,裱起来展览过。阿超的大姑姑,我们也跟着称她为大姑姐。爸爸去世之初,大姑姐住我家陪伴妈妈。每天早上,我和大姑姐同路一块儿走,我上学,她上班。她在光明报社工作,说是总经理叫萨空了,我听是“杀空了”,一定很厉害,可不敢迟到。香港沦陷后,大姑姐还常来看我们,教我们如何识别假货,避免受骗,一直关照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