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夫妻,两台相机,一辆车。自2005年起王建男就开始了这种“极端行动”,8年时间,他和妻子背着相机、行李和大米,17次进入“北极人文圈”,行走在北极8国103个人居点和生态区,拍摄了3万余张照片,写下百万余文字,留下世界最北端正在发生和即将消失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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酋长戴上了棒球帽
2005年夏天,王建男在温哥华。一天,妻子吕晓琦转给他一个《北极探险记》的帖子,内容是一位华人网友分享自己从加拿大北部直抵北冰洋的探险之旅。自嘲为“孤陋寡闻”的王建男第一次感受到北极原来这么近:北极圈可以驾车进入,起点竟距离他当时所在的温哥华仅1000公里。王建男的神经被触动了,而记者出身的妻子与他几乎是异口同声:“去北极看看!”经过几个月的准备,2005年10月,55岁的王建男和吕晓琦从温哥华出发,从加拿大育空领地首府怀特豪斯,经道森和伊努维克,最终到达北冰洋边的塔克图亚克图克。
第一次踏上北极的土地,眼前的景象颠覆了他的预想。来迎接他们的因纽特图克部落酋长戴着棒球帽、穿着夹克衫,热情地向他们招手。这是事前联系过的好的因纽特酋长吗?这个叫罗杰·格鲁本的酋长和妻子开了一家旅行社,经营他们所居住的图克村的周边旅游。在这里,大型连锁超市、酒吧、撞球室就开在北冰洋旁边,年轻人脖子上戴着十字架,吃着包装食品。
这怎么会是北极呢?爱斯基摩人怎么会是这样?那些在王建男脑海里存在了几十年的北极图像,也是他本打算此次用照相机亲手记录的图景——那些千里冰封、那些吃生肉住雪屋、着兽皮大衣、坐狗拉雪橇的爱斯基摩人到哪里去了?
置身信息错位的北极,王建男做出了一个极端的决定:“拿起相机考察北极地区的生态现状,把真实的北极记录下来、传播出去。”王建男为自己的行动起了个名字:“环北极生态摄影观察”。所谓“环北极”,就是“北极人文圈”里的所有标志性人居点和周边地区。“北极人文圈”是联合国开发计划署2004年根据北极原住民居住现状划定的区域。这个区域涵盖了加拿大、丹麦、芬兰、冰岛、挪威、俄罗斯、瑞典、美国8个国家在北极地区的领土,面积约2700万平方公里,人口约360余万。这个庞大的计划意味着,当时已近花甲之年的王建男必须再次转换人生角色——“真北极”探索将成为他的又一“活法”。
2008年,王建男沿巴芬湾第3次行走北极,在一片空旷荒凉的冰原上,看到一小块苔原植物带来的色彩,他不禁扑了过去,趴在地上一通猛拍。这些匍匐方能仰视的生命,每年长出冻土的时间只有短短十来天,但是它们一直顽强地与冰原一起存在了千百万年。王建男突然意识到,从北极最小的苔原植物到因纽特人,在严酷寒冷中生存下来的生命,难道不是最值得记录的吗?特别是正在消失的原住民文明。
从此,向北、向北、再向北——截至2013年,一发而不可收的王建男已考察北极地区17次,行走在北极8国103个人居点和生态区,拍摄了3万余张照片。王建男坚持排除艺术创作的思维和先入为主的意向,坚持以人居点为核心适当扩大到周边生态区域的拍摄路线。“我不能带着自己的主观愿望去堆砌一个莫名其妙的北极,更不能为逢迎市场去装扮一个时过境迁的北极。只有用客观的心态记录当今北极的主流生态,我的行动才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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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自于内心地敬畏
猎鲸是因纽特人一个重要的传统,但由于鲸的数量不断下降,各国的捕鲸活动受到国际捕鲸委员会的严格限制,每年因纽特人只获得一定的限额,以满足他们“传统和生存的需要”。“想记录猎鲸是因为,在北极圈猎鲸要求用传统方式,不能用猎鲸炮、猎鲸枪,只是用矛,这是因纽特人即将消失的传统习俗。”
遗憾的是,王建男去了这么多次都没有赶上猎鲸,有时季节不对,有时猎人已经出发或者刚回来。但王建男拍摄到了因纽特人围猎麝香牛。在北美的苔原上野生着约8万头麝香牛,它们是因纽特人的传统猎物,加拿大的因纽特人自食捕杀麝香牛不受限制,但商业性捕杀则需要配额。
2011年4月,王建男来到加拿大北极小镇剑桥湾,他要拍摄因纽特猎人和麝香牛。此前,他在网上搜索关于剑桥湾的信息,每一个能找到的联系方式他都发邮件咨询、求助,但得到的回复寥寥。在例行公事地给当地一个村子的官网发送邮件后,他意外得到了回复,这也是去北极十几次中得到的第一次“官方回复”。一名当地政府的文书说,他的亲戚是猎人,可以去那儿看看。
那天,在零下30摄氏度的气温下,王建男和妻子缩在雪地摩托拉的爬犁里,跟着23岁的猎人瑞恩去狩猎。他们遇到了8头麝香牛,反复围追后一头麝香牛渐渐落在了牛群后面,它最后不再狂奔,而是转身踱步,在瑞恩的枪口前大约50米停下了脚步。枪响了,麝香牛似乎毫无反应地站在原地,但十几秒钟后,慢慢侧身倒下。王建男有些难以接受眼前的残忍情景,瑞恩却告诉他,反复围追而不急于开枪,目的就是要淘汰那些迟早要被野狼吃掉的老弱病残麝香牛。
王建男决定要加快前往北极的脚步。“不论后人觉得那里发生的事情应该不应该,我都把它们记录下来,若干年后人们翻到这些照片时才有可能说:这家伙用影像留下了21世纪初叶的真北极。”
北纬77°28′,距离北极点约1000公里的卡纳克是世界最北部的人类永久定居点。村长乌勒出身渔猎家族,而他现在不做了。“噪声与空气污染,使猎物远离定居点。长途跋涉加大了狩猎成本,狩猎往往入不敷出。卡纳克的职业猎人曾经大约有400个,而目前仅剩下40多人。”当现代化的模式日渐深入北极,渔猎文明便自然地被驱逐了。“因纽特是游牧民族,他们习惯在游猎中生存,定居对他们是好事吗?”王建男说。
在只有1500人的加拿大北极小镇剑桥湾文化中心,十多位60到80岁的因纽特老妇常年在这里制作因纽特工艺品和传统服装。这些老人讲因纽特的方言,这是她们愿意聚集在一起的原因。他们的家庭大多数是几代人共享同一个镇屋,一户住家里有十多名成员,三世同堂、四世同堂是因纽特人的传统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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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不该重复一种模式
无论穿越相隔几百公里的村镇,还是途经几千平方公里的无人区,年逾半百的王建男夫妇既不租卫星电话,也不租SUV,经常只租用最低廉的小排量轿车,一路朝着北极光拼命奔跑,无数次翻进雪坑或水坑,无数次与死神擦肩……为拉近与原住民的距离,夫妇俩选择用原住民日常交通工具丈量这片神秘土地。“狂妄地说,我想把北极所有有人的地方都去一遍,我太太说我彻底疯了。”
王建男颇具“色彩”的人生,可以从他1966年4月考上了当时全国最有名的艺术学校——鲁美艺术附中开始。一个原本有希望成为艺术家的少年,此后的人生却是搬运工、农民、中学教师。1976年,他终于又和艺术沾了边儿,被哈尔滨日报聘为摄影记者。因为工作出色,又赶上中国30年波澜壮阔的改革开放大潮,王建男迅速从一名普通记者成长为哈报集团社长……他是第一个在联合国总部演讲报业改革的中国报人,还成功在纽约世贸大厦举办过个人新闻摄影展……事业巅峰之际,王建男辞去哈尔滨日报社社长职务,4年后去了加拿大,做了加拿大第一家华语网络电视台。
17趟算下来,王建男夫妇的花费一共是10万美金,也就是每个人三十万人民币,每一趟两万多人民币,控制成本是他们一直在做的事。
困难当然也是有的,2009年,第7次北极之旅,王建男和吕晓琦策划寻找迁徙驯鹿。他们计划驾车穿越北极圈,并穿过600多公里的无人区。当地租车公司提醒他们,安全的选择是大货车、越野车、皮卡,并要配备卫星电话,但这样的费用超过预算几倍。王建男坚持租经济型轿车,只带了一部手机。“妻子当时对我舍命不舍财的做法很不满,但她并没有说什么。”返回的路上,厚厚的大雪覆盖了公路,路基和山坡连成一体,王建男只能根据行道树的位置确定哪里是能走的道路。尽管小心翼翼,车还是在一个转弯处滑进路边的排水沟。水沟只有半米深,但由于车子是前轮驱动,车底盘又低,怎么也开不出来。
这时,吕晓琦打开行李,拿出了一把折叠铁锹。这是她出发前拿出了自己的换洗衣服,腾出空间放进行李箱的。两人连铲带挖,一小时后终于把车开了出来。上车以后,吕晓琦什么都没说,没埋怨一句,为他打开CD机里的评书《三国演义》,两人继续前进。
为什么对北极这么痴迷?他似乎也说不明白,但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事”。王建男今年63岁了,而北极还有那么多回合在等待他。“还有100多个小规模的人居点没去,咱们一个一个慢慢去。”他对妻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