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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止庵，本名王进文，传记和随笔作家。著有《周作人传》《樗下读庄》《老子演义》《神奇的现实》等二十余种著作，编订整理《周作人自编集》《周作人译文全集》《张爱玲全集》等。

　　“母亲去世后，我的表姐和我谈到母亲对我的‘无条件的支持’，我就想那是一种大地似的支持，沉默，然而切实。只是我一向把这当成生活的常态了。就像我们每天行走，站立，未必意识到脚下的大地——也许直到有朝一日大地塌陷，我们才能意识到它的存在。”演讲的题目叫《惜别》，《惜别》一词来自于止庵刚出版的一本著作，是他于母亲故世三年后沉淀而成的生死体悟。 

　　这本著作写在止庵的母亲去世3年以后。“惜别”一词并非原创，只是一直被使用。他的朋友曾问他为何不选当年藤野先生给鲁迅赠的《惜别》作为书的封面——当年鲁迅先生离开仙台医学专门学校之时，藤野先生为表惋惜之情，赠予一张照片，背后写有“惜别”二字。此照片如今被鲁迅博物馆收藏。止庵回答他的朋友：虽然知晓此事，但是鲁迅与藤野先生的别离是生别，《惜别》一书却是天人相隔的“死别”。虽然每一次的“生别”都蕴藏了“死别”，但此“别”非彼“别”。他想借着自己的《惜别》，来分享他的故事。 

　　孔子和子贡“惜别” 

　　《礼记》里面有记录这样一个故事，是关于孔子和他的学生。很久以前的一日清晨，孔子在门前拄着手杖徘徊，他边徘徊，边吟唱。歌词大意是说，泰山将要倒塌，梁木将要弯折，哲人将要离开。唱罢，他便回到了屋里，学生子贡听闻老师所唱，赶紧前往探望。孔子见到学生，便问子贡为什么来得这么晚，然后，将自己所做的梦告诉了学生——孔子从梦中预感自己时日将至。七日之后，孔子卒。多年之前，止庵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并无体会，而如今再读之时，他却留意到了对子贡“趋而进”的描述以及孔子的责备。“想必，孔子自知时日无多，想要和学生共处得久一些。而子贡应该也是同样的想法，想要多陪伴老师。” 

　　《史记》也有一个关于孔子的故事。据记载，孔子死后，按照当时的礼节，学生们要在孔子灵前守孝3年，子贡也在其列。3年期满，学生们互相告别，子贡却没有离开，而是继续守灵3年。这两个故事互相交错，一直萦绕在止庵脑海，也让他不禁联想到了自己。“孔子与他的学生之间是师生间的互相陪伴与道别，就好比平日自己家中来了客人，离别的时候有些人只是送到了家门口，有些人则是送到了楼下。每个人之间的情谊深重各不相同。如果说子贡是和孔子感情最深厚的人，那么，孔子就是子贡花了最久用来送别的人。” 

　　《论语》里也有孔子对于人们在处理丧事时的心情的看法——沉浸在丧事中的人们，茶饭不能啖其味，音乐不能闻其律，日日思虑。这三个故事看似是没有关联的，但是都关乎“心安”，便是在失去之后那种心境。子贡，毫无疑问是众多学生中最难“心安”的，所以惜别可以用在他和他的老师孔子身上，这也是止庵对“惜别”的理解。 

　　母亲与自己“惜别” 

　　止庵是很能体会“惜别”的感受和心情的。母亲去世后，朋友建议他处理相关事宜，他却想等一等。他当时认为，面对逝者，就好比观潮，潮水自会退去，不必匆忙转身。一切因为，时间最终可以解决一切。只是每个人所需要时间来解决的长度有所不同。他和子贡都是属于需要一段时间来“安心”的人。 

　　他的朋友史航读过《惜别》之后和他交流。史航认为，中国不光有56个少数民族，应该还有“惜别”族。“惜别族”和旁人的关系是相联系和寄托的，分开之际就好比留下了伤痕。这是史航的定义。参照史航定义，子贡可以归为其类。止庵自己认为，惜别更多体现在血缘关系的维系上，特别是父母与子女的血缘关系。父母一般总是先于子女离开，子女对父母就有惜别之情。也曾有一位导演认为，父母子女之间的关系也构成了社会的根本。 

　　止庵坦言，自己和上一辈相处的时候，对很多事情都习以为常了。他的书中有描绘到他的母亲对于他事业的无条件支持。“就好比人走在路上，并不会意识到土地的存在，但当土地不存在不能走路时才会惊觉。”母亲去世之后，他确实感到了不便。最大的不便是出门要开始带钥匙。止庵的母亲生前养植物。母亲过世后，他却不知如何处理那些花花草草。于是，他就花了大量时间精力上网搜索要如何养护，后悔在母亲生前没有问过她，毕竟养护也不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 

　　人与人总会“惜别” 

　　止庵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短暂相处很多时候被认为是永恒的。惜别就是揭示了看似恒久的关系实质的短暂性。事实上，人和人之间是没有长久的关系的。惜别看似是“惜”“别”，实际上却是“惜”被“别”所终止，包括人们之间互相相处的时光，一个人在世的时光。如今，觉得时光短暂的止庵原本对此并不在乎。他觉得，每个人的生活中都会有被“别”所隔绝开来的时光，有的人生前有很多建树，他们的贡献在他们身后还有所保留，他们通过这些将自己的生命价值转移，而人们也通过他们的成果与他们的精神进行沟通和交流。比如，人们在阅读古希腊悲剧的时候，依旧能够和作者引起共鸣，这都归因于作者注入作品中的活力。尽管这种活力或许会随着时间流逝，但是始终存在。对于普通人来说，生命只有一次，人死不能复生，所以对“别”的“惜”之情更加沉重。 

　　止庵的母亲是普通人，时代因素等使得他们那一辈的人的时光白白逝去，真正开始颐享天年也是在60岁之后。止庵提到母亲说，她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她的晚年生活因为植物、编制、集邮等各种兴趣变得充实而丰富。不过母亲的生活也随着她的离开而终止。“我对母亲的日常记忆也会随着时间淡去，更会在我离开人世时随之消失。”这便是止庵个人对“惜别”二字的解读。不过与其惜别，倒不如思考应该如何珍惜彼此相处的时间。 

　　与“惜别”相对的“惜聚”却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因为人们总会将短暂的关系误认为是恒久的，觉得未来的路还很长。其实，未来可能就在转瞬即逝之间。就止庵的个人经历而言，他认为“惜聚”是不容易的。他提到他母亲很爱看侦探小说，母亲的日记有记“自己已经年长，时间有限，应该看一些好书”。止庵愧疚，因为他比母亲年轻，有更多的时间，没能花时间推荐一些好书给她。止庵坦言，即便是原来就知道，也很难做到。母亲去世之后，他读到一本苏珊桑塔格儿子的书，书中有这样一段话：“我怎么能做到，把我的愿望都放弃，变成她的愿望？我怎么能时时刻刻都满足她的心愿？要做到这一点，要从头做起，这样才能做到，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人与人之间总是要“别”的，无可避免，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只是更多的时候，人们选择回避。止庵认为，作为一个生者，需要了解对“死别”这个问题的看法，是否有遗憾。与死别相关的遗憾也分为两种，一种与生者有关，便是所谓的遗愿，是可以完成的。第二种是与逝者个人相关的，比如想要读一本书，想要维护好一株盆景。“当这位‘逝者’不在了，旁人无从弥补，就好比一个黑洞，令人无可奈何。这也是对惜别更深层次的理解。”止庵认为，人们对于被“别”所隔绝的一切无能为力，好像置身黑暗之中，“可是，尽管某些事难以做到，却可以尽力，至少可以减少一些遗憾。” 

　　(本文素材源自现场演讲和“一席”官方微信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