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客厅壁上有一幅字:“西江月/茅盾题”,底下一方钤印“茅盾”。挂了许多年,来客看见都会好奇地问:真的是那位上世纪30年代作家茅盾的手迹吗?知道这是我的一本小说集书名的朋友还会质疑:茅盾怎么会给你的书题字?
其实茅盾先生为我题字时我还不曾见过他。代我求字的是他的老朋友,出版界前辈范用先生,而那是范先生的主意:请茅盾题字、丁玲写序。当时我根本不敢想、也不相信这两位文学史上的人物还在,而且愿意理会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作者。
后来范先生告诉我,他是这么跟茅盾先生说的:有个在台湾长大、现在旅居美国的年轻人,写的小说竟有几分沈老(茅盾原名沈雁冰)您的风格呢。
范先生的眼光的确厉害。我初到美国不久,在普度大学图书馆两层楼之间的一个小阁楼里,发现四壁都是中文书,而且其中有许多是我在台湾看不到的中国三四十年代的文学书。我简直像发现了金矿,狼吞虎咽这些成长年代的禁书,对于我那是文学史上空白地带的补课。我把那里有的茅盾作品都看了,那段时间写出的小说,像《谭教授的一天》,可能不免受到他的影响吧。茅盾先生读后大概是同意了范先生的说法,也许是基于对一个来自异域的年轻作者的鼓励,而且那时“文革”刚过不久,或许一个完全不同于红卫兵的文学青年的诚挚打动了他。
1980年底我到北京,看到刚出版的《西江月》——我的第一本小说集,和封面上的题字。大病初愈、才动过眼睛手术的八十多岁的老人家,字迹不如他先前的遒劲,但我视为珍宝。一个冬日下午,范先生陪我登门拜访,我得以亲见这位中国现代文学史里上承五四、下启三四十年代文学的巨人。但是那天我在茅盾先生的北京四合院家中,那间书房兼会客室里见到的,却是一位亲切谦和的长者。我谢谢他的题字,并且对他作了一个简短的访问。
三个月之后,茅盾先生就辞世了。如今那间幽静的两进四合院已经成为茅盾纪念馆。我一直不曾回去过,网上看见照片,庭园还是记忆里的模样,花木扶疏,只是多了一座先生的半身塑像。
倒是他的故乡,浙江桐乡乌镇的茅盾故居,几年前我去参观过。乌镇是个宁谧秀丽的江南水乡,茅盾的小说《春蚕》《林家铺子》都是以他的故乡为背景。我在美国教大四中文时选了这两篇小说让学生读,配合放映电影,学生都很喜欢。茅盾小说的写实和自然主义的文体很适合作中文教材,不仅文字生动流畅,而且叙事风格抒情却不流于一些五四文学的滥情,这可能要归功于他西方文学的素养。学生读完小说之后再看电影,更增加了画面的效果和理解。《春蚕》里的江南养蚕农民,《林家铺子》里的城镇小生意人,在30年代中国动荡的时局和经济转型的社会里成为悲剧人物,几十年后依然能唤起另一个时空读者的同情与感动。
乌镇故居纪念馆二楼陈列着茅盾的生平照片。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我看见墙上挂着当年我和他的合影。忽然间那个多年前的冬日下午,那栋北京四合院里见到的早已进入文学史的人物,一时又变得如此真实起来。在他生长的故乡,滋养他的文字和文学的地方,他的人和字都回归到原位。我竟可以把这个人,和他那何其遥远的时空连结在眼前当下了。
一个消逝的文学年代的最后一缕光芒闪现,我有幸瞥见了。而他是如此慷慨,在生命最后的岁月里,为一个来自遥远的地方、与他毫无渊源的年轻人提笔蘸墨,写下三个字:
西,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