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七宝,是上海最热闹的旅游新景点。临河的茶楼,老街的餐馆,石板的老桥,艺术大家的纪念馆……一派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说是千年古镇,分明是今日画卷,开扬、亮堂、明媚,嗅不到一丝古旧气息。
记忆中的七宝,恍若老旧电影:黄昏,老街两边店铺哗啦哗啦地上起门板。冒着热气的海棠糕、冷冰冰的白切羊肉,都消隐在门板背面。微黄的路灯下,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急忙忙从同学家跑回学校,冷清清的老街,只有我瘦削的身影在石板路面斜斜地晃动……很多年前,我与七宝有过一段缘。
那年秋天,初中毕业考取七宝高中,为的是七宝中学是当年上海为数极少的寄宿学校,可以锻炼独立生活能力。从繁华的市中心跑到七宝读书,反差不小。单说16个女生住在一间10平方米多点的宿舍,每个人的空间只有一张床。市区、农村的同学,生活习惯上的互相迁就,已是一番考人的功夫。九点熄灯,市区的女生怕黑,于是,开学后一连几星期,大伙轮番讲笑话和幽默故事,打发漆黑一团的夜晚。
学校的伙食一个月六块五毛,在当时也算非常低廉。八个同学围桌一站,两个装菜大脸盆,很快就是底朝天。早餐永远是烂糊面条加什锦咸菜,晚上都是蔬菜,只有中午可见盆里漂浮着丁点荤腥。别说长个子的男生大概总在半饱之间挣扎,就是女同学,也常常感到饥饿难耐。
学校作息制度挺严,只有星期三傍晚,允许寄宿的学生离开校园两小时。市区的同学三五成群上街打牙祭。最佩服同宿舍一位市区的女同学,除了当场吃饱海棠糕外,总是买回两团做糍饭的糯米饭,放在茶杯里,撒上一点酒引,用被子焐住,两天之后变成香喷喷的酒酿,高高兴兴地请同学品尝,又好吃,又顶饿。现在回想,还赞叹她适者生存的能力。
我很少加入海棠糕的“战团”,因为心另有所属。班里有一位家在七宝镇的走读女同学,我常到她家作客。她有一双不可思议的巧手,一边温书,一边用钩针和丝线编织出种种精致的工艺品,让我看得出神:漂亮的披肩,串珠的宴会包,图案繁复的桌布……奇怪都只是半成品:衣服的一片前襟、串珠手袋的挽襻,等等。许多年之后,我在上海县志书里读到,百多年来,徐家汇天主教堂的修女,把编织的技巧教会当地的农妇,又把她们编织的零散部件拼成完整的作品,远销到欧美各国。难怪在威尼斯橱窗里见到的钩花台布,让我觉得那么眼熟。
从七宝到市区徐家汇的公共汽车车资2角,而提早一站下车,车资1角5分钱。星期六回家,我们市区4个女同学,都情愿走半小时路,省下那5分钱。一个月四星期,充其量也不过节省了2角钱,我们却乐此不疲。发现这个省钱诀窍的女同学,从此被我们尊称为“经济博士”。不久“经济博士”发现一个更便宜的秘密:学校附近有个蘑菇场,蘑菇采摘后,土里还有指甲大的一截根,5分钱一斤。星期六,我们又喜滋滋地抱一袋洗极仍有泥的蘑菇根,回家“改善伙食”。
农村来的同学,又是一番景象。能上高中的女生,成绩尤为优良。她们的业余消遣,和市区同学大不相同。有个女生是数学课代表,眼睛盯住书本,双手却不闲着,永远在“路线斗争”:家里六口人的毛衣。从第一件织起到第六件完成,接着又要拆洗第一件了,往返循环,永无休止。她说这样毛线使用寿命才会长。妙就妙在她只用眼睛瞄一眼书,数学公式就能流利背下,考试分数总是名列前茅,令人叹为观止。
还有个农村来的女同学竟然写得一手漂亮的魏碑体,字我倒没学会,却从她那里学会了一句非常诚实得体,却又言之无物的话。当市区学生在街上“扫荡”食物的时候,有时也会碰到她:“你到哪里去?”她总是指着前方,笑吟吟地回答“我去东边边。”好一句客气而圆滑的回答,无比正确,却等于没说。用今天的话说,一点信息含量也没有。我那时才明白,怎样才是礼节性的应答。
七宝平静的校园生活只有一年,次年夏天,一场“史无前例”的风暴袭来,七宝校园顿成杀戮的场所。十来岁的学生恶斗连连,血腥凶残,手段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