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开垒先生大名,早从父辈口中听得烂熟,但我当年是个中学生,无缘见得。上高一时我曾向《文汇报》投稿,退稿信上有两行手写的字,内容早忘了,只记得被鼓励的暖意。签名只一个“徐”,始终不知是否“笔会”主编的他?
2011年春寒料峭的日子,上海市作家协会举行丁锡满新著研讨会,徐老冒着风雨而来,还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面容清癯,思维敏捷,全然看不出已是期颐之年。我犹豫再三,在会后走到他面前,还未等我开口,他说,一直看到你文章,别人说这名字是男的,我猜是女士,果然是。
没多久父亲要寄书给徐老,我自告奋勇上门去送。2011年3月6日,细雨霏霏的午后,我敲开了徐老的门,他说,原来侬是老朋友的囡!侬要叫我伯伯!徐老捧着书翻来覆去地看,说,这篇,那篇,是发在当年《文汇报》副刊上的。他又翻我的《爱满天下》,饶有兴趣地读那篇《何必行色匆匆》,他说,人生实为行色匆匆,谁都如此。
徐老与巴金、冰心等老一辈作家都保持着真挚的情谊,用他的话说,有多少文章应该写,能够写啊,但他近年却无法提笔了。何为、梅朵先生去世,他夜不成寐,几次握笔在手,却不能成文,满腹痛楚化作老泪纵横。他只能整理出老友30多封信一一重读,作为最后告别。
徐老说,现在最痛苦的是想写而无法写,没人帮。我建议请个助手口述,徐老摇摇头说,一辈子用笔,不习惯讲,也没法讲。“我来当志愿者”,我真心想帮他。他笑笑说,写作时,思维随时迸发火花,不可能等你来,你也不可能24小时在我身边。他指着墙上的曾敏之书法说,最近收到他信,多年朋友,怎可不回信!写了几次,好不容易写了一张小笺,字越写越小,挤成一堆,自己都看不清,这是最后一封回信了!徐老眼中闪着莹莹的泪光。
喜欢写作的我,十分能体会他的心情。写文章有时是个痛苦的过程,斟字酌句不用说,有时想写却词不达意,有时能写却不能尽言,说一字、一句逼死读书人,也不为过。对于徐老这样写了一辈子的大作家,思维清晰却无法成文,无疑如剥夺了生存权一样,残忍之极!
徐老在同去的孩子纪念册上写下了一段话:“知道你十岁开始发表文章,而且写日记,对我是一种很大的鼓舞!你比我更早迈出文学写作第一步!我要向你学习!我虽然已活到九十岁,但我觉得还应该向现实世界进一步了解,我这样才能无愧于我的前辈和老师!”对一个10岁的孩子,他捧出一颗真诚的心。看着徐老亲切的面容,读着如此真实却难以辨认的文字,握着他如今已无力的双手,我无法抑制感动的泪。我向徐老,我的开垒伯伯,深深地,深深地鞠下躬去。
临走,徐老亲自开门,送出门口,不管我再三劝阻,送下三楼。我们走到一楼,他还俯在楼梯口看着,挥着手。捧着他的赠书,望着他的身影,耳畔响着他的叹息,感受着他的无奈和寂寞,我很想为他做些什么,但,我能做什么呢?
还没等我想好该做些什么,徐老悄然走了。人活着,总以为有些事可以等。日子一天天地过,总以为有些人可以明天去见,一转眼,徐老已走了一年!人生孤独,相依难得,但徐老留下的那种美丽的流动,会在人们的心田里永驻。犹如夜色越深沉,星光越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