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宜宅,读书最好。
曾经觉得“史”这种东西,不过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权谋争斗,费心费脑,可那一介名叫于谦的书生,偏就以人性的无私无畏,明亮了乏味的故纸堆,光芒了堙没的时间河。
一篇对文天祥的思贤文,在我看来,简直像于谦的夫子自道:“殉国忘身,舍生取义。气吞寰宇,诚感天地。正色直辞,久而愈厉。难欺者心,可畏者天。宁正而毙,弗苟而全。”
最重要的是,很多人说时无敌,做时无力,但于谦之所以能够成为我心目中的明代乔治克鲁尼,便是因为——他竟然真的能实践这样大义凛然的口号。
土木堡惨变,多少深闺梦中人成了无定河边骨,顶着满国满朝的愁云惨雾,顶着掌握话语权的史官可能的流言蜚语——杀敌报国,即使身死,美名已留。但于谦以一臣之力,独挑大局,改立新主,只怕到最后吃力不讨好,反落得个私谋弄权、偷天换日的恶名——那一段,梁羽生武侠小说《萍踪侠影》里有通俗版本的演绎:
张丹枫心中一动,大声说道:“于大人,既然粉骨碎身全不怕,那又何必怕宵小的议论,史官的诬陷?”于谦瞿然一惊双目炯炯,仰视长空,忽而叹道:“贤侄,只有你一人知道我的心意。只是兹事体大,粉骨碎身犹在其次,只恐我将来要蒙下不白之冤。”张丹枫道:“当今天子既已被俘,大人当为大明的江山着想,当机立断,此其时矣。即算他日皇帝降罪,粉骨碎身,但大人已留清白拓人间,万世千秋,永垂青史,又何足惧?”于谦眉心的重结一下解开拍案说道:“贤侄说的是。我明日便立新君,尽杀逆党,亲自督战九门!”
至勇之人,并非不懂畏惧不计后果,而是懂得畏惧预计后果,却还能以杀伐决断之心,斩断心中啸鸣的“怕”,笔直前行。多少爱惜羽毛的读书人不肯轻易犯险,“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于谦呢?只说:“臣等诚忧国家,非为私计”。
多少次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的,便是那场从战力上几乎必输的北京保卫战——“亟分遣诸将,率师二十二万,列阵九门外,而谦自与石亨率副总兵范广、武兴陈德胜门外,当也先。以部事付侍郎吴宁,悉闭诸城门,身自督战。下令,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斩其将。军不顾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于是将士知必死,皆用命。”国已危亡,手无缚鸡力只读圣贤书的于谦,扛起了最前线最危险的重担:正面抵挡也先部队的德胜门。“悉闭诸城门”五个字,字字惊心——能够回来的,不是胜利者,便是尸体!小老头儿迎风而立,胡虏鲜血中运筹帷幄,奋勇杀敌的身影,穿过时空重重阻隔,映现眼前,潇洒得足令吾等小花痴心折尖叫。然而,最终,于谦因宵小构陷,入狱判死,“谦笑曰:‘辩何益?’”
历史的大钟走到了2013年,我们不再生死浴血,不再颠沛流离。整日价,说的不过是闲情雅趣,做的不过是吃喝玩乐。我们懂得至刚易折,我们追求雍容圆通。世道不易钱作马,我们把所有的天赋点加在自身的防御值上。然而,谁都有着曾经的信仰与执念吧,700年前的“难欺者心,可畏者天。宁正而毙,弗苟而全”,即便微缩至秘不示人的小小火苗,但在世人的心底,在时代进步的车轮下,始终不会完全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