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净”是一个美好的词,涉及目光、声音、文字和内心。但凡男女,美丑都在其次,只要干干净净,便尚可观,也可交。这种干净,是由内而外的,来自整洁的衣装,更在于眉眼之间与言笑之时。如果好洁成癖,也尚可原谅。所谓人无癖不可与交。视觉之外,嗅觉、味觉、听觉都存在洁癖。我知道很有一些人不能忍受薄荷牙膏的气味,而素食更是一种口味上的洁癖,好静则是听觉上的洁癖,甚至格律诗也是一种话语上的洁癖。
大概我本身是一个有洁癖的人,特别能容忍传说中的处女座的挑剔和天秤座的讲究,甚至对男人用香水或面膜之类的事也能带着几分欣赏的态度,至少这样的人是热爱生活的。我们美院前院办主任,曾说起当年偶然进一位朋友的办公室,看见他的办公桌纤尘不染,拉开的抽屉中,物件都分门别类,整洁有序,当场决定把女儿嫁给他。我突然想到诗人王维每天要打扫几十遍屋子,不知是否得到过他的丈母娘的欣赏。而读镇海中学时的第一堂政治课,来了个面如满月的政治老师,说话声音雌雄莫辨,关于他的性别问题我和同桌整整讨论了一节课。下课时他走下讲台,意外发现他的脸部与后脖颈颜色截然不同,面部尚称白皙,耳后却土壤肥沃,便确定这是个男老师!梁实秋写过男人之懒之脏,“扪虱而谈”的是男人,还有人当众搔背,从袖口里摔出一只老鼠的。这样的男人,只能很抱歉地绝交了。
但是各种匪夷所思的洁癖传闻往往发生在男人身上。大概女人本身是水做的,再干净也不为过,无需大书特书。而男人的极致洁癖令人瞠目结舌。曾经看到一篇报道说某男每天洗澡费时四小时,要用去整整一块香皂,这和历史上的洁癖奇才米芾有得一拼了。米芾的靴子被人碰过,便要脱下来反复清洗。他每天都处于洗手洗澡的状态。蔡肇为米芾写的墓志铭中有“浣衣濯带肌瘳皲”句,说的是他洗濯太勤,以至于皮肤都起皴了,而且这等生活小事居然堂而皇之进入了墓志铭,可见洁癖的行径已经构成了他生活的重要部分。当然他还是不及史上那位因被男人拉过衣袖而砍了胳膊的女子,这种由道德洁癖到生理洁癖的延伸更堪称悲哀。
有位朋友在微博上发图,她花了一整个下午,把办公室养的君子兰的每片叶子都擦洗得干干净净,两面发光。但她若遇到奇葩的倪云林,便要甘拜下风。倪云林每天派人打水上上下下清洗庭院里的两棵梧桐树,生生把树给洗死了。因为听到住宿客人晚上的一声咳嗽,他整夜未眠,一早便四处细细巡看这位客人朋友是否在他家地上吐了痰。他的香厕是一座挑空的楼阁,用香木搭好格子,下面填土,上铺洁白的鹅毛,“凡便下,则鹅毛起覆之,不闻有秽气也。”这样的“设备”让现在的星级宾馆为之汗颜。这样的人更不允许在文字或画面中出现不洁之物。
隐喻传统或许就源于洁癖美学,凡涉及肉体及情爱,便觉得不洁,必用动物和植物来替代。前两天利维传给我《夜雨秋灯录·离垢园》,里面的主人公贾云章深有洁癖,连做爱都要挑选良辰吉日,反复清洗身体。倪云林也有这个毛病,差点把人家姑娘大半夜的给洗感冒了,洗着洗着天也亮了。有些男人的这种洁癖也可能是道德禁忌高度发展的畸形产物。其实这样的人,还是“割了最省事”。但心魔依旧无法去除,许多太监仍觉得自己不洁,像魏忠贤如厕必用金沙粒、香木屑接着,也是内心短缺不自信的表现吧。
《离垢园》中有段意味深长的话,说到这些人往往属于外风雅而内刻薄,假清洁而真污秽者。“何者为真,何者为幻?以为真即真,以为幻即幻。真幻皆根于心,而不限以地也。”所谓污秽与洁净亦如此。如果有一天能无惧无怖,无欲无执,在邋遢处也可得清净,才能真正内外通透、心如琉璃,得大光明与大自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