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一过,长江下游的大片冬小麦就开始成熟了,“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金灿灿铺满了紧傍黄金水道的江海平原。如果当初不是有过“上山下乡”的历练,也许这辈子我都未必知道每年的五月下旬正是开镰割麦的日子,而非想当然的晚秋。老话中的“青黄不接”,到这一天,就算熬到头了。水田中葱绿的秧苗,与满眼旱作的金黄相辉映,收获和耕耘梯次展开,新生与成熟相互衔接。在这个最容易断炊的日子里,农夫们不再栖遑。
农耕年代的开镰,是一帧很壮观的图像:“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那倾巢而出的欢势,千年不变,和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下乡时的场景依然相似。唯一的变化在于,原先一家一户、摊丁入亩的松散状态,被有组织的集体化生产所替代。一身短打,换成了盛装。成千上万知青的到来,益发装饰了这套华服。整个农忙季,总有几面“铁姑娘队”或“青年突击队”的旗帜分插田头,红彤彤翻飞在金色的麦浪间,煞是惹火。学堂的农忙假照例也是要放的,群鸟炸林般的童男幼女,散放在青壮背后,叽喳一片,“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古风氤氲的田野文明,就是看上去很美,很诗意,还特有画面感,即使穿越半个地球,到了弗朗索瓦·米勒的画笔下,《拾穗》的视觉效果也是一流,经典到可以传世。可是,和亲历者的感受却全然不在一个点上。“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那种精尽力竭的疲惫,让人铭心刻骨,别说长年累月,能挺过一个麦收不趴下,你就快顶上半个神农氏了。要不怎说白居易是一流大师呢,笔锋轻挑,便揭破一层浮彩,露出峻切的风骨:“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开镰的喜庆倏然黯淡。
四十多年前的那个5月,让16岁的我瞬间长大。一把镰刀一条扁担,鸡鸣即起,日暮迟归,短短几天光景,脸就被晒秃噜了皮,肩就被压肿了肉,左脚背还挨了一镰刀。第一次,用尚在发育的骨骼、而非教条,体味了生存的艰难。不然,只怕到今天也还读不懂一个《观刈麦》的中唐诗人的“悲伤”,所由何来。汪曾祺曾在《随遇而安》一文中写道:“像起猪圈、刨冻粪这样的重活,真够一呛。我这才知道‘劳动是沉重的负担’这句话的意义。”
中国人的传统,耕读传家。耕是基础,面对脚下;读是希望,指向未来。即使农耕社会,耕和读也是要并列的,缺一不可。如果阻塞了精神出口,只剩下惩戒般的役使,陷入“青黄不接”的人生窘境,劳动可不就是“沉重的负担”?
很多当年的知青爱说一句话:青春无悔。面对他们,我很无奈,没有勇气加入这豪放的一派。讴歌苦难,只要是真诚的,但诵无妨。除非作秀,欲将苦难淘换成筹码;或者飙惯了高音用惯了假嗓,稍不留神就是High C。
在长江北岸的那座农场,我经历了四次麦收,候鸟般掠过一片命运的江湖。如今,只要再逢“夜来南风起”的立夏,就还会有大片晃动的麦芒,从人生的起点处,金灿灿波涌而来,扰我梦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