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中学时的英文课,除了周老师和一位华师大来的实习生葛老师来短暂地代过课外,都是张根荣老师教的,从他身上得益也最多。
那时候华师大二附中正好英文和语文课都在搞教改。我们小学里学的,都是像“This is a tractor”(这是一辆拖拉机)“That is a red flag”(那是一面红旗)这样的英文,基本上没有什么实用价值。中学里的教材,和当时宣传“四化”的气氛相适应,多是讲爱因斯坦、居里夫人这样的科学家的励志事迹的,用处也不大。
张老师(当然还有二附中英语教研组的其他老师)这时开始教我们《新概念英语》。第一册里都是实用的对话,所有课文都要背诵。第一课的课文,我迄今还记得很清楚。
“对不起!”“什么事?”“这是你的手提包吗?”“你说什么?”“这是你的手提包吗?”“对的。太感谢了。”
张老师那时上课会提个巨大的老式录音机,来给我们听录音。那种老式录音机很笨重,用的还是那种一卷一卷的磁带。放出来的课文的声音特别慢,听起来略微有些奇怪。不知是读课文的英国人怕初学者听不懂,所以念得慢,还是老化的录音机已经卷不动磁带,所以放得慢。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这种设备是很先进的了,反正我是在张老师的课上第一次见到了录音机,所以,心里觉得他的课特别高技术。
(二)
还有不那么高技术的,那就是抄在小黑板上的语法练习。自己现在也教了多年的英文,知道语法这东西,单靠讲几条语法规则,学生是无法掌握的,只能靠反复练习。
张老师在那时候,就给我们做了大量的语法练习。因为在黑板上来不及写,写了也会给后面上课的老师擦掉,所以他就用粉笔抄在几张小黑板上,上课时在大黑板上一挂,让我们当堂回答,下了课又可以拿到别的班级去用了。
当时学校里七点二十分就开始早自习了。在这之前有时我会在校园晨读,常常会看见张老师拎着个包,半低着头沉思着,一边迈着迅疾的步伐,来上班了。早自习开始的时候,他常常就会来给我们做他的语法练习了。感谢他的那些语法练习,我在中学里就把英语语法里那些比较“搞”的,比如什么过去完成时啦,虚拟语气啦,过去时的虚拟语气和将来时的虚拟语气啦,弄得清清楚楚,大学里就没有在这上面再花过心思。
第一次见到英美人,也是在张老师的课上。他在母校华师大认识了一男一女两个老外,就带来课上跟我们见面,我们每个人可以问他们一个问题。当时还是“文革”结束后不久,大家都没怎么见过老外,更不用说近距离跟他们说话了,非常紧张。当时我问了什么记不清了,可能是问他们对上海的印象,声音肯定轻得像蚊子叫,他们的回答似乎也是很外交式的。
他当时应该还只有二十多岁,属于“文革”末期的工农兵大学生。虽然很年轻,可是没有一点火气,待学生很和蔼,总是微笑,不记得他有发火和责骂学生的时候。
他当时也应该已经结婚了,可从来没提起过,可是现在想来,他早出晚归,牺牲了多少陪妻子的时间,来跟我们这些学生在一起啊!
后来听说他患过肝炎,身体不好。这么繁重的工作,对他身体的压力肯定很大吧。
那时候的老师一般不跟学生讲自己的私事的,关于他的一些信息,我也是道听途说而来。
(三)
高考成绩公布了,我是那年上海市外语类的第一名。其实我从未想过要考第一名,也从未期望自己会考第一名。对应试教育我实在是厌恶透顶,我想的只是不管怎样能考进一所好一点的大学罢了。
得知我的成绩张老师很高兴,让我去找他吃一次饭,我就去了。他的家在师大一村,房子小也很简陋,不过在1984年的时候,大家都住得很简陋。说什么记不得了,只记得我们拿了搪瓷大碗,到华师大食堂去吃了简单的一餐。
这之后就很少联系,想来我也是个很不知感恩的学生吧。
在他去世前不久,有过一次偶遇。忘记了是在嘉定的秋霞圃还是南翔的古猗园,我和太太去那里玩,居然在那里遇见了张老师和他的太太。当时我已三十出头,张老师已四十多了吧。
他坐在假山石上,依然是微笑,看上去仍是教我们那时候的样子,没什么大变。他只是说自己近期身体不太好,在休息,没有上课,但还在指导一个学生的课外英语兴趣小组。问我有没有认识的老外,可以介绍去给他们上上课。碰巧我那时有个叫Alex的朋友,跟我说他想去学校做做义工,我就说会让Alex跟他联系。当时一点也没看出他已病重。
把Alex介绍给他后,Alex还真去上了半年一年的课,每周末都去。有一天Alex突然对我说,“告诉你个很不好的消息,你的老师去世了。”真是难以形容我当时感到的震惊。
对于张老师,我有的只是感念,同时又觉得自己对他的回报太少了。可是如果说他期待我们对他的回报,那就是看低他了。他所想的,也就是踏踏实实地做好自己的工作,教好自己的学生罢了。对我们的期望,无非也就是我们尽好自己的本分,做好自己的事情罢了。
想念张老师,想念他那台沉重的老式录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