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和外婆的感情好得一塌糊涂。
断断续续我已经写了许多年了,可就是不敢触碰外婆的故事,我实在怕写砸了我俩之间被我视同珍宝的回忆。
外婆已去世二十七年了。上个月,我的照片居然成了一本名叫《长者》的刊物封面。我有点惊恐地发现,如果再不写,也许就永远不会写了。
我的小名叫阿宝,是外婆起的。如今它是我的邮箱名。我从不遐想往天堂写信之类的事,但我常常会有一种感觉:我和外婆是一个人!
我小时候长得太一般般了,连我自己都明白,凡是形容小女孩漂亮的话在我身上似乎一个也挨不上。
可外婆自会找到夸我的办法。她常常会很高兴地对邻居说:“瞧,我外孙女长得多和善。”“和善”这个词很文气,一般也很少用在小孩子身上。可外婆却偏偏就这么说了,要知道外婆是一个不识字的老人。
过了两年,外婆又有了一个夸我的新词:“这孩子一脸厚道。”
又过了两年,外婆再一次说了一句让我不好意思的话:“阿宝走进走出神气得来。”
我发现,从小学到大,和善、厚道,神气,这三个词真的好像就长在我身上了。
外婆长得很漂亮,所有见过外婆的人都会这么说。至今我还没有看见过一个长相超过她的老太太。
我家有位邻居是话剧演员,常常出演女一号。有一天她很神秘地问我:“你外婆年轻的时候不知道好看成什么样了,有她当年照片吗?我很想看看。”遗憾的是,外婆总觉得自己不上像,所以一直不肯去照相馆。属于外婆单人的照片几乎没有。在仅有的几张合影中,相片上的外婆比她真人的神韵差远了。
外婆有个习惯保持了一生,每天都会用粉饼。我三岁就熟悉了有一种装着“鹅蛋香粉”的漂亮盒子。这大概是当年大户人家生活留下的唯一印记了。
嫁入大户人家的外婆其实一生极不如意,原因是我的外公玩心太重。娶了一个漂亮的妻子只过了几天安分日子,很快就故态复萌。甚至常常搞失踪,一出走就是一两年。出走的时候突如其来,回来的时候理直气壮。我不知道当年的外婆是怎么度过那些日子的,因为我从没有听到过外婆的抱怨。我认识的外婆是一个非常能干又极有人缘的老太太。
有一次,一位心理咨询师问我:“你能记起来的童年的第一个画面是什么?” 我脱口而出:“躺在外婆的怀里听她讲故事。”
这是我童年最惬意的回忆。外婆不识字,但她很会讲故事,现在想来,这些故事没有一个是从书里来的,都是流传于民间的神鬼传说,有些说不定是外婆现想现编的。这样的启蒙方式让我养成了一个很奇特的习惯:凡是书里有的故事我往往只听一个开头就不听了,然后就想方设法去找书看,看完了,再去讲给别人听。
从小,我就和外婆睡一个床,直到16岁下乡后才分开。
13年后,我大学毕业回到上海,依然还是和外婆睡一个床。
不止一个人对我说:“这样不好,老人身上阴气重,长此以往会影响你的身体。”我知道说的人是为我好,可这话我听了就生气。生完气再想想,如果此话当真,能让我身上的阳气滋补外婆,那可是我求之不得的。
我有许多下意识的亲昵举动对父母不会做,惟独对外婆会做。有一天,朋友约我出去,我和外婆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轻轻地刮完外婆的下巴再在额头上吻一下。朋友当场就惊讶地说:“我怎么从来就没有见过你做这样的动作?多有女人味呀。”
外婆曾经得过严重的肺病,身体一直是弱弱的,平日里也很容易生病。可她一直活到90岁才去世。在上世纪的80年代,这样的高寿极少。
外婆去世前有大约几个月是在床上度过的,我每天上班前都会帮她料理一番。那时外婆已经不太能说话了,但我们之间依然有默契:如果我一不小心把她弄疼了,她会伸出手轻轻地拍打我几下。如果我把她弄得很舒服,她会双手合十做一个谢谢的动作。
外婆是在家里安静地去世的,我一接到妈妈的电话,立即飞奔回家。此时外婆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安详地躺在床上了。我没有哭,又拿来了毛巾,像平日一样,将她的脸仔仔细细地又擦了一遍,然后和她头靠头地依偎在一起,泪水这才唰地一下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