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车的时候，知晓纷纷扰扰、天下大事全都仰赖在小小空间里的收音机。自己练习的时候，我大多开着它，因而也在那段密集的日子里，我忽然知道了许多台湾电台主播的名字，讲话的风格。偶尔插播流行音乐，《秋天别来》、《掌心》，都是旧年里关于台湾的想象，谁想如今真的来到这里，还要生活不短的时间，今夕何夕。

　　我还记得起码四分之三的时间都在下雨，我不太看得到干地，总在泥泞中彳亍，克服着种种玻璃窗上雨雾的陌生。我的教练是一个典型的台湾本省人，大眼睛、大鼻子、大肚子……最初几天，他手把手教我时，因为太过无聊，他常常自顾自唱台语歌。台语歌词汇量不大，苦情漂泊居多，我听得懂许多悲观的语词，譬如“孤单”、“惨风”、“伤心”、“心疼”、“故乡”、“知影”、“思量”……但关键情节都跳过去了，不知道到底在说什么。他偶尔高歌一句完毕，就转头对我说，“这首歌唱的就是你呃，一个人在异乡打拼”，我能回报的“琼瑶”，也无非是一个踉跄，加油门或者踩刹车，然后加上此地经典的三段式回答“是哦，真的假的，然后呢。”

　　全部的彷徨、心不在焉，都在那一段时间里凝聚纷扬。这不仅仅是关于身份的焦虑、未来的迷惘，更是关于个人运命、家族牵绊的耽溺。我发现学车这样反复操习的苦劳，又剥离了真正意义上的危险，十分适合逃遁避世。教练对我说的很多话都意味深长，他说我们有很深的缘分，我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这里，又买不起车，先学了再说，遇到他，他本来还不想收我，后来偶然地收下了。

　　“你竟然不想收我啊？为什么呢？”我惊讶地问。他窃笑，语焉不详。

　　那段日子其实我身体不好，常常梦见自己被鬼压床。宿管都来看过，对我说，“我跟你说哈，你这间屋子绝对不是我们这栋最阴的房间。因为太热了，他们不喜欢。”她故作神秘般，又说：“那你最近都去了哪儿？”我说我去了驾校，她问了具体是哪一间，然后对我说，“你下次去，记得头向上抬高一点，看看都有什么。回来的时候，千万不要直接到寝室，可以先出去转一圈。考完照，记得去大庙里拜拜哦。”隔天我去驾校时，按照她的提醒，把头抬高一寸，结果看到了漫山星星点点的坟墓。那时学程已过半，我方才知道我报名的驾校建立在一个坟场之下，像一个巨大的隐喻。

　　文山区本来就带有阴森森的特质。哪怕在我所在学校，也同样有一种磊落的、踏实的阴郁。从信义区瞩目的101大楼，穿越辛亥隧道到我们学校，就是从灯火璀璨到万籁俱寂。许多台湾人都说，辛亥隧道是著名的阴阳道。而我的老师尉天骢教授，因为癌症闯过几次鬼门关，也乐观地戏称自己心在教室，身体一半已经在辛亥隧道里，出来就是殡仪馆了。我从来不怕这些事，我从小所受的教育令我对这些事迟钝又敬畏。但抬头一寸的那一刻，我还是感到周身起了鸡皮疙瘩。我问教练，这里是不是很阴，司机矢口否认，像要售房的中介一般，“怎么会，他们在那里很久了耶，冤屈早就散得差不多了。”但我们的交规课还是因为清明停了一次，老师说，“你们都知道齁，这里是著名的‘夜总会’，他们最近要开趴体（PARTY），我们的课顺延一周。” 

　　那两个月，马航失联、韩国游轮沉没，全世界的超自然力预测专家都暂时放下了猜测女明星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肩负重任找寻着世界黑洞，无果。对这些灾难，我不怎么怕，只是十分本分、听话地履行着这个春季中烟雨濛濛的迷惘。每天驾校放课，就到咖啡馆、书店坐坐，并不直接回寝室去。考试那天，有一个男生没有穿鞋，脚趾夹着人字拖就来了。几个考官商量了半天，他们看起来真像是灰姑娘故事里的人，最后破例，决定让他考试。最美的风景是人，最和祥的灵界在半山深情凝视着雨中少年，给了他一次机会。并悄然，通过了。

　　我也是。

　　耳畔仿佛听到那些异度空间中嬉笑、宽厚的呢喃。我们的缘分那么深，充满了偶然，在这喧嚣的四月里，倒行逆施、规避着是非。拿到驾照以后，我还没有车，却再没有经历相似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