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中国女足夺世界杯亚军,举国欢庆。上海文艺界也盛情邀来几位沪籍的女足队员联欢,其中有个节目,是由书法家向巾帼们作书赠字。那位书法家,是张森先生。
当天中午,离联欢会还有大半小时,他就来了。我将他迎进了休息室。偌大房间,只有我们两人。张森闲来无事,一边翻看为他准备的文房四宝,一边与我聊天。聊到书坛的人,不少是共识的同事和朋友。话语稍顿,张森忽说:“我送个字给你,好吗?”不等回答,提笔蘸墨就写。但见笔锋引着浓墨在雪白的宣纸上左右龙行、高低云飞,“慎独”二字须臾即成。张森落款、钤印,说这幅字随便看看,你会写诗,我写一幅你作的诗,下次把诗稿寄给我吧。
嘉宾到了,只听门外掌声响成一片,音乐骤起。张森正待出门,回头又问:“你家多大?”我说我刚成婚,房子很小,总共才四十多个平米。张森点头离去。
联欢节目有戏曲,有歌舞,有杂技,十分热闹。张森的现场作书更是激起了全场的兴致,女足队员列队与张森合影,她们捧着条幅,宛如在领奖台上捧着银牌。我始终站在侧幕望着,但我心里,却一直想着请张森写什么。
正巧前几日去了南浔、游了小莲庄。此庄建于清代,主人为当地首富刘镛,因庄子中心有大片的莲塘而得名。我素爱莲,对着一池清涟之中如颜粉瓣、似伞绿叶,凝视良久,拼成一律——
清香趁雨染深苔,旧苑新莲次第开。初蕊玉容相仿佛,轻波丝绪共徘徊。水轩未被流年扰,尘事已将故梦埋。又见刘家梁上燕,为谁归去为谁来。
当时年轻,虽心上高,但腹中空、笔下飘,不但为赋新诗强说愁,更是不得佳句搬古人——最后一句“为谁归去为谁来”,系从欧阳澥的咏燕诗抄来,难得意合而又韵适。主意打定,怕张森笑我字差,不敢誊写,就用电脑印了一张寄去。
不觉过了两年。
那天正午,忽收到书法家协会转来一个信封。忙拆开看,是两条一米来长、浅黄色的对联。“初蕊玉容相仿佛,轻波丝绪共徘徊”,十四个隶书犹似十四朵荷苞,端丽灵秀,似乎正待破纸绽放。
我心喜极,急拨电话致谢。张森说,此事耽搁了,但心里一直放着。最初考虑全诗都写,觉得过大,最后取了其中一联。特意写得偏小,适合你挂在家里。
只取一联的原因,张森说了一个。或许还有一个,是我在多年后偶然猜得的。当时跟朋友逛古玩城,在各家商铺间走南串北、东张西望,忽有一幅行草扑面,是欧阳澥的诗:“翩翩双燕画堂开,送古迎今几万回。长向春秋社前后,为谁归去为谁来。”再看落款,正是张森。我心一凛,原来此句来历,他早知道。很可能是,他为免我尴尬,没有点破。
此后常见,在会议中、讲坛上或餐桌边听他的谈论,观他的作品。时间愈久,我愈觉得,书法以简驭繁的线条、以素见粲的墨色,实乃抒写人性的最佳艺术,其始端必是性情与思想,末端必是美感与神韵,中间须以笔法、章法将两端牵连起来。若能有幸得此三昧,人便能以独立的精神、自由的姿态行走于庸常的生活和平淡的世界之中。张森本是性情中人,难得又充满着理性,这使他的书法既流露感性的奔放自在,又透射出理性的严谨缜密,并在完美技法的支撑下融合无间、和盘而出。张森的独立与自由,更表现于将抽象化作形象、将哲理付与生活,入于深刻而出之浅近。比如他把写字比作画人,字的下半部分要长些,如同人的下半身长一些才会好看;又如他说真草隶篆同出一理,只要理通、笔法改变,兼擅各体实非难事,好比用刀切肉,只要心中有数、奏刀得法,切块切片切丁还是切丝,都是手到拿来的事。
不觉过了八年。
张森乔迁,邀几位朋友去他家做客,我也在内。坐着豪华的洋沙发,看着墙上的旧字画,听着新潮的现代乐,嗅着他亲手沏的普洱茶,我将古代与当代、经典与前卫、哲理与情思一并注入生活之杯、一饮而尽。临别,张森为每人作书一幅。正待下笔,回头又问:“你家……”我忙说我也搬了新居,现在客厅就有四十多平米。张森听了,取来一纸四尺对开,目送手挥,大开大阖,写下一幅行草《渔父》。
但我心里,却想起了八年前的那副对联。
回到家中,急忙取出那副对联。这十四个字的隶书仿佛殷殷初蕊、皎皎玉容,在眼前再度绽放;那十年前的回忆恰似缕缕轻波、袅袅丝绪,在脑中又生涟漪。凝视良久,我将原诗的后两联改成——
墨痕未被流年扰,忆海难将片语埋。
又见枝头飞燕尾,泠泠恰是为君来。